首页 -> 2008年第8期
将军的部队
作者: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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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还跟我说过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一类的小事,说过某某和某某的一点琐事,他很少跟我谈什么战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谈。要知道将军一生戎马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要知道将军在这无数次的战争中很少失败,要知道他现在指挥的这支木牌上的部队,很可能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啊。
在将军去世之后我搜集了不少和将军有关的资料,只要是哪本书上提到将军的名字,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原本我还想把将军的两个木箱也留下来的,后来我想将军比我更需要这支部队。那些木牌,燃烧的木牌,在将军的墓前变成了一缕缕的烟。它们升腾的样子就像一支远征的部队,我甚至听见了人喊马嘶,听见脚踩在泥泞中的声音,子弹穿过身体的声音。将军会把他的部队带向哪里呢?他重新见到自己的这支部队时,露出的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我悄悄地留下了两块木牌,那是两块没有写字的木牌,上面画的是“O”。原来我留下的木牌是三块,那一块木牌上写的是“白马”。对我这样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孩子来说,白马让我感到亲切。不过后来我把白马给将军送了过去,我看见那匹白马从浓烟中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似乎还有一声嘶鸣,然后甩下一路嗒嗒的马蹄声绝尘而去。白马是属于将军的。
在我的眼睛被白内障蒙住之前,我时常会翻翻我所留存的资料,找出那两块木牌。那些书上或详尽或简略地描述了将军戎马一生,在那些书上,列出的是战争的残酷,将军作战的英勇和谋略,以及在艰苦生活中将军所表现的种种美德。书上没有将军跟我讲的那些人和事。说实话,读书上面的将军时我总是无法和我所接触的将军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不完全是。我所知道的将军是一个离休的老人,有些古怪,但几乎完全没有什么英勇的谋略。这也许是时间所消磨掉的吧。时间要想改变什么东西是非常轻易的,就像我从二十一岁走向了现在的衰老。
如果下雨,下雪,外面的天气过热或者过于寒冷,将军就会叫我在他的书房里把木箱打开,他把那些木牌一块块拿出来,从某个墙角排到书桌上,然后又排到椅子上,再放在地上。两箱子的木牌摆完,将军就把自己摆出了书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房间里那么排着,它们带有一种让人不敢呼吸的肃穆。将军摆完后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看上一会儿,随后就叫我搬来椅子,坐下来,把目光伸向窗外。他所看的绝对不是窗外的树枝,不是雨打在树枝上的颤动或者树枝上沉沉的雾。不是。现在我也老了,我也有了这种眺望的习惯,我已经明白将军是在眺望过去的岁月。就像我现在,透过我的白内障双眼,清晰地看见将军在那把红褐色的椅子上侧坐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窗棂。只是窗棂。空气中有股潮潮的气味。有一些灰白色的光。昏暗如同一层层潮水,漫过了将 军和他的椅子,向着书房的方向漫去。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光线昏暗,那些或高或低的木牌在昏暗中静静地呆着,一言不发。
对于将军那些木牌名字的来历,我曾经做过调查,当然这种调查是随意性的,我只是偶然地向有关的人提及,他们对我的问题都只能是摇头。似乎没人曾向将军提供过什么阵亡将士的名单,至少将军离休后没有。
那么木牌上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呢?它们是在什么时间成为了木牌,装满了整整的两个木箱?
倒是干休所的王参谋向我提供了一个细节。他说他见过一次将军发火,那时我还没有来到干休所。他看见将军紧紧抓住一块木牌,对着它大声说,你就是再活一次,我还得毙了你!当时王参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将军把那块木牌扔出了很远,木牌划过地板时发出了一阵很脆的声响。过了很久,将军突然对王参谋说,你把木牌给我捡回来。将军接过了木牌,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到那些木牌之间。王参谋说他记不太清了,他记得好像他把木牌递到将军手上时,将军的眼睛红红的。
对于将军的晚年,对于他每日里摆放他的这支“部队”,在我搜集的资料中,没有得到记载。曾有一个宣传干事向我了解过将军的晚年,我向他叙述了将军在晚年的种种显得怪异的举动,尤其向他讲了将军每日如何摆放他的部队。他是不是怀念自己的戎马生涯?是不是想继续战斗,消灭敌人?
我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回答。不,好像都不是,将军在晚年基本上没想到战争,他好像只是,只是……怎么说呢?他好像就是把木牌摆出来,想一想过去的事,就这样。就是这样。
那个干事对我的回答很失望。我该怎样来写这件事?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人一老了就爱回忆过去的事,就爱胡思乱想。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老了,没什么事了,就更爱胡思乱想了。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就抬起头来,向一个很远的远处进行眺望。当然,白内障已经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可我把这个姿势却做得异常认真。我越来越多地想到将军,我觉得他的某些部分正在我身体内的某些部分里得到复活,有时候,一个生命是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可我毕竟老了。
我在自己的晚年想通了将军当年的很多事,但也有不少,我可能一生都不会理解的,直到我死去。我想到了死。我不知道我的死亡会在什么时间,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但我对死亡多少是有点期待的。我时常想我的死亡肯定会是一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就像将军死时的那样。我越来越像他了。
经过近两天的昏迷,将军在那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醒来了。他对医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甚至是恐惧,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在颤。他的手很烫。你是叫某某吧?我不知道他叫出的是不是他的那支“部队”中的一个名字。我犹豫了一下,我说不是。那么你是某某?我再次对将军说,不是,我是您的勤务员,我叫某某。
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脸侧向了一边。他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
——你帮我,把箱子,箱子,拿来。
在将军的面前我打开了他的那两个箱子,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早已把箱子给拉到医院里来了,我知道将军少不了它。我把那些木牌依次摆开。将军欠了欠身子,他望着那些原本白色,现在已变成暗灰色的木牌,突然淡淡地笑了:哈,看你这小鬼,真是,真是……
将军的手伸得相当缓慢。他的手指向了排在地上、茶几上的木牌,但我未能看清他手指确切的指向。现在我想,在一个人最后的时间里,他指向了谁,他想到的是谁都不算重要了。
将军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他走了。
在屋檐下静静地坐着,我听见蜜蜂采蜜时的嗡嗡声,我听见又一树槐花劈开花蕾长出小花来时的声音,我听见阳光的热从树上落下时的声音,我还听见了许多我没有听过的声音。可能我听过,只是我忽略了它们,我记不起是什么东西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了。不一会儿,我就不再想它们了。我越过了它们,向一个远处眺望。
我的手指,抚摸着我一直收藏着的那两块木牌。在我混乱的生活里它们的位置却是一直都没变过。而现在,我抚摸着它们,感觉上它们变小了,但比以前更重了。
(原载宁夏《朔方》2004.10,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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