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长妈妈是鲁迅笔下的“小人物”吗?

作者:龙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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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绍振先生在去年出版的著作《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中,特别讲解了鲁迅的散文名作《阿长与〈山海经〉》。孙先生以他特有的“还原法”分析了这篇文章,在解析了鲁迅的保姆长妈妈是因代替她前任保姆的位置后,就得到了前任保姆的名字:阿长,孙教授就此展开议论。他认为,第一,“在正常的情况下,可以把他人的名字随意安在自己头上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人家敢这样对待她吗?”第二,“名字如此便被安排,在一般人那里难道不会引起反抗吗?然而,阿长没有,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很正常似的,也没有感到受屈辱。这说明什么呢?她没有自尊,人家不尊重她,她自己也麻木了。”①这个分析确实切中了要害的,切合于鲁迅笔下的长妈妈所处的现实,接下来孙先生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鲁迅先不惜为此而写了两段文字,说明了他对一切小人物的同情,和他对小人物的尊严如此被漠视的严肃审视。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哀其不幸’。”孙先生还说,鲁迅写长妈妈因名字的事没有反抗,鲁迅“在这里表现出他对小人物态度的另一面:‘怒其不争’”②。另外,在同年出版的《文学性讲演录》当中,孙先生还多次提到鲁迅笔下的阿长这个人物,并且分析都与《名作细读》中的观点保持一致。很显然,孙先生把长妈妈当作鲁迅笔下的“小人物”是确凿无疑的了。表面上看来,孙先生的观点是切中要害的,长妈妈确实是鲁迅笔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我们在这里必须问的是长妈妈真的是鲁迅笔下的“小人物”吗?
  或者换一个思考角度。我们读读鲁迅的作品,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只要遇到是微不足道的人物的时候,是不是都可以给他贴上“小人物”的标签?更具体地说,我们在研究鲁迅的作品,能不能以同样的态度去对待孔乙己、阿Q、单四嫂子、闰土与长妈妈、衍太太等鲁迅笔下的微不足道者?笔者以为这样做是不妥当的。鲁迅是一个启蒙思想者,这一点在鲁迅研究中,历来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也是他思想中深刻之处所在。按照鲁迅自己的说法,他写小说是为了启蒙,为发“揭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启蒙就是鲁迅的全部。认识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很难走进真正的鲁迅、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鲁迅。鲁迅在创作小说,进行他的启蒙事业的时候,塑造了一些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比如以上提到的孔乙己、阿Q等,这些人物在他的笔下成为鲁迅国民批评的载体。本来鲁迅在这些人物身上寄托着厚望,但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又无法达到鲁迅的期望,因此鲁迅对他们的态度就成了孙先生提到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但是鲁迅的这种态度是对他的小说中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当中,鲁迅的这种思想恐怕就不那么简单地存在了,也就是说,散文中所透露出来的鲁迅与小说的作者鲁迅就不那么一致了。
  《长妈妈与〈山海经〉》收进《朝花夕拾》这本散文集当中。几乎是在相同的一个时间段中,鲁迅还写作了另一本小册子《野草》。我们都知道,《野草》是鲁迅的自剖,是他的哲学集中体现。然而,这两本几乎同时写就的作品是有差异的,“作为斗争的礼赞的《野草》,和这美妙的回忆的《朝花夕拾》之不同是很显然的。”③前者是对自己作几近于残酷的剖析,而后者则是“返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逃躲”④,因而,鲁迅当感情极为热烈而又没有得到现实中的宣泄时,只能通过自己的笔,到“回忆”这个世界中去,于是长妈妈才成为他的记忆中最为活跃,也是占据着他的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的一个人物。“因为是回忆,因为是说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感觉到亲切,像是当着春秋的佳日吧,在森林里被轻风吹拂着一般,我们所见的便是安详、平和。”⑤可以这么说,这个评价对于《长妈妈与〈山海经〉》这篇散文也是适合的。
  因而,我们在《长妈妈与〈山海经〉》当中,就不会感觉到鲁迅在他的小说中那一贯的文笔和感情:刻薄、讽刺,甚至于刻毒,而只有一种对于儿时的事与人深沉的回忆和怀念。李长之先生这样写到,“第二篇‘阿长与山海经’,乃是一篇平淡一些的好的抒情文字,长妈妈的功罪,是常为更迭的,但到底那顽皮的‘哥儿’,是得到一部最心爱的四本小书了!带图的‘山海经’”⑥这是李长之先生在他的《鲁迅批判》中对《长妈妈与〈山海经〉》的唯一一段评价的断语。显然,鲁迅的深沉的情感在描写长妈妈的时候已经熔铸在当中,而钱理群先生也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如果说我们可以从鲁迅的小说《故乡》《伤逝》《在酒楼上》、杂文《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里,多少领略一点鲁迅那抒情诗人的气质的话;那么,在《野草》与《朝花夕拾》这样的自我解剖的作品里,就处处响彻着抒情的乐曲,处处洋溢着诗的激情,处处充满着诗的意境。”⑦很明显了,对于长妈妈这个人物,鲁迅是倾注着内心深处最为柔和与深沉的感情的。
  如果深入文本当中,这就更为清楚了。在《长妈妈与〈山海经〉》这篇文章结尾处,鲁迅写道: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理解鲁迅对长妈妈的态度,这一句话很重要。这是鲁迅笔下很少见的纯粹抒情的文字,更是鲁迅写孔乙己写阿Q等小说中的人物时所不能看到的文字。这传达出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笔者认为鲁迅就是有意在把长妈妈这个人物与他小说中的人物如孔乙己阿Q等区别开。在鲁迅的笔下,长妈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无声无息就是她们的生活方式,她是“物质上受着压迫、剥削,精神上受着无形枷锁的”,“善良而纯朴的”是“苦难深重的‘人民’象征”⑧,对于这类人,鲁迅是没有任何讽刺意向的。面对长妈妈,鲁迅所具有的只有怀念和深刻的同情。因而鲁迅才在文章的最后写出这句发自肺腑的话来。
  所以说,对于长妈妈这个人物,鲁迅并不是像孙先生所说的那样,把她与孔乙己、阿Q等“小人物”同等看待,从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虽然是一个平凡的、也未能做出大事的人,但并不是文学史意义上的“小人物”,这一点,我们应该分清楚。“小人物”刚开始专门指俄国文学史上一类人,这类人最开始见于普希金的《驿站长》中,他们微不足道,但又没有任何改造社会的意识,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在他们的身上作者寄予了深刻的同情。在普希金之后,这类人物大量出现在屠格涅夫、果戈理等人的小说当中。鲁迅“从青年时期起就喜欢阅读契诃夫的小说,直到晚年仍保持着这一爱好,那么,他的创作势必会受到契诃夫的影响”,“鲁迅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通过描写他们在底层社会的苦苦挣扎,揭露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罪恶本质……(鲁迅)既同情‘小人物’所遭受的压迫和侮辱,为其悲惨鸣不平,又批判他们身上存在的各种缺点,如愚昧、麻木、庸俗、保守和不觉悟等。”⑨如果,以这样的“定义”来套在长妈妈这个人物身上,恐怕就不太行得通。在我们今天看来,虽然发生在长妈妈身上的几件事都显示出了她的愚昧,但鲁迅在文中并没有因此而批评她,更没有“怒其不争”,批判她没有给自己争取自尊和权利。
  长期以来,我们的鲁迅研究都是陷入一种泥淖当中,认为鲁迅因国民批判的思想而成为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好了,研究者就都拿国民性批判作为解剖刀,无论遇到鲁迅的任何作品,都砍瓜切菜般把鲁迅给解剖了。其实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这样的研究结论,只能是简单的、肤浅的,片面的。因为任何一个作家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尤其是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因而,在面对鲁迅的时候,我们必须得有一种意识,我们在面对的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作家鲁迅。因而他有伟大的一面,也就会有平凡的一面,他的作品有着深刻的一面,也有着常人性的一面。这才是一个活的鲁迅一个立体的鲁迅。“不然的话,我们对鲁迅的理解就太片面了——而鲁迅自己说过,倘要论文,必须‘顾及作者的全人’,‘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⑩
  因而,在笔者看来,在解读《长妈妈与〈山海经〉》这篇散文时,我们应该把心态放平和,努力接近一个作为在社会上受到伤害而退回到自己内心,把自己的回忆当作一个避风港的鲁迅,而不是在面对论敌或者面对着“中国国民性”问题进行清理的鲁迅。而孙先生忽视了这一点,把长妈妈当成了鲁迅笔下的“小人物”,这又回到了过去把鲁迅简单化,落入了仅仅把鲁迅当作一个启蒙思想家而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窠臼。
  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005级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②孙绍振《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5页—第266页。
  ③④⑤⑥李长之《鲁迅批判》,《李长之批评文集》,郜元宝编,珠海出版社,第89页,第90页,第89页,第90页。
  ⑦⑧钱理群:《读〈野草〉、〈朝花夕拾〉随笔》,《走进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7页,第385页。
  ⑨袁荻涌:《鲁迅与世界文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17页—第218页。
  ⑨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