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沉静的力量与美感

作者:林 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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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形式的意义上而言,短篇小说大概是最接近诗的。一位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具有诗人的特质:节奏感、抒情性、形式感和爆发力。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的限制,往往体现着对生活状态的浓缩,或对人物凝练入骨的刻画,其结尾或出人意料或意犹未尽,短篇小说的收口如诗歌的最后一句——句号画好之后,一件艺术品浑然天成。此时,小说语言的节奏、故事的顿挫、整体的艺术境界犹如诗意般令人无限回味,不可再增减一分。
  好的短篇小说要经得起重读,从耐读这个意义上来说,“短篇小说是叙述艺术的顶峰”①。一部短篇小说就是有意味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形式产生了意味。一部杰出的短篇小说在艺术性与思想性的关系上往往呈现出一种混沌状态,一种无法拆解、纠缠不清的胶着状态。短篇小说大师马拉默德的《春雨》就是一部这样的作品。
  几乎没有什么复杂或清晰的情节,只有一个时时限入沉思和冥想的男人——乔治。他在醒来之后,还回味着车祸中受伤濒临死亡的青年,想着自己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我不怕死”。一连很多天,他都没有睡好觉,因为读了一本有趣的书,他不断地和书中的主人公对话,而内容是他对妻子和女儿的看法。妻子和女儿虽然生活在自己身边,但在精神上却无法与他沟通,她们生活在没有精神需要的物质世界中,妻子对他没有真正的感情,而女儿自私、空虚,不求上进。这令乔治非常难受。因为他没有选择地爱着她们。这一切,他从未说出口,只是独自度过了一个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多年以来,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把话说给那些不相干的人物,直到女儿的朋友保罗出现。女儿能认识这么优秀的男孩子,这是让乔治最为欣慰的事情。当保罗得知女儿不在家的时候,就邀请乔治一起散步。这段春雨中的漫步,是乔治一生中度过的最为难忘的旅程,乔治感觉到“那股激动像电流一样流遍全身”②,交谈令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他甚至发现自己讲话非常流利。但是当他们谈起了乔治的女儿弗洛伦斯,乔治开始感到不安,他怕知道了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而好时光将会一去不复返。但他终于无法阻止小伙子说出他早就猜到的实情——这个优秀的男孩子无法让自己爱上弗洛伦斯。而乔治知道原因,他早就知道。回家后,他再次涌起说话的冲动,下决心要说出从来没有说出的话。但是,面对睡眼蒙龙的女儿,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有“窗外的春雨还敲打着窗子,他们听着雨落在街上发出的声音”③。
  这位犹太后裔的美国作家最擅长描写的,是生活在城市角落的那些犹太商人、做媒者、小杂货商,这些底层人为了给家人求医问药而四处奔走又上当受骗,为求温饱而赊账不还,为了让女儿嫁个好青年而施展超级骗术。《春雨》从题材上来看,虽颇不类马拉默德的一些代表作,但这部描写中产阶级家庭的短篇小说,却同作者其他的作品一样,不仅具有令人感伤的精神气质,而且还会在平静中击中阅读者的心灵。
  《春雨》显然不仅仅写出了一个男人对家庭的爱,更重要的是它写出了一个人精神上真正的孤独状态,是生活在正常家庭、有着正常职业和生活的正常人的孤独。他孤独的根源在于他与家人的精神世界无法达到同样的高度。在经历了长久的内心孤独后,他与女儿男友的漫步和交谈使他兴奋不已,甚至泪流满面,他觉得他又重新发现了自己,世界也重新变得温暖可爱。但是,这不过是梦幻,看到女儿,他又不得不回到了现实,只有绵长的“春雨”见证了他刚刚获得的满足与慰藉。这样一个不足为奇的主题,为什么会让人久久陷入一种巨大的伤感之中?那种萦绕于怀无法排解的阅读感受到底来自思想还是来自艺术形式?
  这部小说令人感怀的秘密首先在于“说/不说”的结构。乔治不断涌出的“说”的欲望,都在陌生人或虚幻的人物那里得到了宣泄,甚至得到了巨大的欢欣;而对于近在咫尺的家人,他始终保持沉默,连自言自语都怕被听到。当“说”的契机最终出现,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强烈的欲望和家人说出心底的声音,他以为再次拥有了世界,从此不再孤独时,永恒的沉默却再次降临,为小说画上句号的同时也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他最终选择了“在沉默中死去”的结局。这种结构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张力,令人物内心的痛苦达到了极限。它让读者既洞察人物内心巨大的隐秘,也看到了他在家人面前的痛苦挣扎。“拉锯”般的结构正是人物内心所经历的隐忍的“拉锯战”。这一结构与人物心理的全面契合,使小说自始至终沉浸于具有整体感的“心理战”中。这场战役的结果却是“沉默”的胜利,而最终的“沉默”使得小说内部蕴含着未爆发的力量,它不仅强大无比,而且指向暧昧、复杂伤感——美感便由此而生。
  《春雨》令人难忘的力量还源于小说的境界,来源于对个体存在感的极大关注和无奈表述。在个体的孤独中,主人公所能依傍的“是海,是那黑暗,还有那水拍打桥墩横梁的声音。正是这些富于诗意的东西让我想起了人是多么孤独”④。《春雨》所抵达的高度就是人类作为一种存在的高度,人的迷茫、人的脆弱、人的苦恼与慰藉在绵长的生命存在中所占有的位置,人在面对无法选择的躯体、亲人乃至整个世界时的精神状态。它的题材范围没有超过一个家庭,它的情节淡化到极致,而人物的灵魂却溢出躯壳,和无始无终的自然融为一体。人物所达到的境界超出了他在现实秩序中所能完成的。
  马拉默德并不仅仅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而存在,他的伟大在于他总是以尊重的目光透视人在凡俗世界中的精神持守、人的信仰与人的选择。作家在想象中虚构了事实,并且按照作家对于世界的理解形成了新的配置,这一虚构的过程就是作家境界彰显的过程,当小说完成后,小说境界也就高下立现。即便是小题材,也能够反映大环境,也可以具有穿透力、精神的指向和灵魂的重量。关键是创作主体的精神厚度。斯宾格勒对于现代小说兴起的见解是:“‘超历史’的现代人对一种能够处理‘生活整体’的文学形式的需要。”⑤这一概括已经暗示了现代小说本身具有描写人的存在的特质。在表现各种各样的人类经验上,短篇小说需要把握的不仅仅是具有时代性的人生体验、现实创痛,还应该对人在历史情境中或基本情境中的存在状态给予最大可能的思考。在此意义上,小说家就是关于存在的探险家⑥。
  而不疾不徐的叙述节奏、春雨迷茫的外界环境以及毫无巧合的散漫情节,都与这存在中的苍凉感相匹配,在这片绵绵不绝的春雨中已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泪,哪个是形式、哪个是思想,真正打动人心的是一种混同的境界,不妨称作“伟大的混沌”。很少读到这样舒缓、平静的文字,默默的隐忍、淡淡的忧伤,就被压在这样的文字的底里。似乎世上一切喧嚣就此蛰伏,压倒一切的就是这看似无声的、沉静的力量。
  这就是马拉默德短篇小说的艺术世界。他在叙述故事时所表现的娴熟技巧自不待言,最令人着迷的是,他总是有极大的耐心和笔力,把人最复杂的心灵状态以一种混沌的方式准确地表达出来。在一瞬间的混沌状态中,人的精神随即被照亮。他以其创作证明了,短篇小说是遵循心灵常识的艺术形式。马拉默德的一个个短篇,看来是分散的、庞杂的,但它们集合起来,就指向了一个伟大的尺度,人何以为人的尺度,它的背后是大关怀、大境界。
  世界优秀小说作家的创作已经证明,一部杰出的小说以其形式的丰富意味所提供的知识,不亚于一部百科全书所提供的知识。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显然还缺乏重量级的思考,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异彩纷呈的小说作品中很难找到关于人的存在的诗性的沉思,关于人的存在维度——人的可能性与世界的可能性的冥想。这也是对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大关怀、大境界的期待。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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