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痴情(节选)

作者:理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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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长发的人
  
  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的国度里,文明的标志之一,就在于妇女的形体永远是被遮掩的。而西方的人们酷爱裸体,那是色情的、野蛮的表现。
  如果有一位中国的画家,放肆地挥动画笔,画了几个一丝不挂的少女,画出她们丰腴的肌肤,结实的乳房,纤细的腰肢,窈窕的体态。
  如果这幅画不是悄悄地藏匿在画室里,或锁在箱子底,而是呈现在一个人流不息的场合,高悬于墙壁之上,煊赫于大庭广众之间。
  呵,画家,你要干什么?你想过没有,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将羞涩地捂住面孔,好像是你动手剥掉了她们的衣服,我们当中的另一些人,将愤怒地瞪大眼睛,好像是你亵渎了他的姐妹。你等着吧,诅咒、抗议,将像雪片似飞来。你甚至会像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委罗奈斯那样,因为在一幅神圣的画面的一角画了几个世俗的形象,从而接受法庭的审讯……你是胆大妄为,还是心血来潮?你是发疯了吧!
  此刻,他正在作画。
  他站在一间新建的空旷的大厅里,手中拿着一支画笔, 用沉思的、严厉的、挑剔的目光,向那幅尚未完成的作品端详。他的衣衫不整,胸襟上沾满了斑驳陆离的颜色。他的头发很长,很浓密,如一股黑色的激流向上抛溅,又像瀑布似的悬垂于半空,映衬着一张岩石般的面孔,峻峭的棱角,毫不妥协的神情,仿佛一尊粗犷的石像。
  喂,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南去列车
  
  风和日暖的残冬。北京火车站。
  那时的北京站还不像今天这样拥挤。月台是清洁的,甬道是明澄的,车厢里显得很宽松。一个年轻的姑娘,手提旅行袋,登上硬席卧车,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坐下来。
  姑娘吸引了旅客们的目光。她长得真漂亮,那样年轻,那样素朴,而又光艳动人。她身上一件剪裁得体的小棉袄,罩一件浅灰色蓝格子外衣,身材修长,脸色白皙,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气度优雅、娴静,双眼回盼流波,像是俏丽的江南女子;嘴角挂着一丝倔犟的波纹,又带有北国女儿特有的神韵……
  火车开动了,驶出北京,向南开去。从北京开到浦口,大约一天半的行程。旅客们陷入了各自的离愁或乡思,靠近窗口的姑娘也在默默盘算如何打发这么多的时间。
  从车厢的一角传来喧笑声和议论声,那儿自然形成一个小小的语言岛,聚拢了欢快的一群人。姑娘受好奇心的驱使走了过去,只见人们围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人手里拿着炭笔和速写本,在给火车上的一位穿铁路制服的机修工人画像。
  一支普通的画笔在那个人的手里,成了一支奇妙的魔术棒,三两笔就把那位机修工人的神情和特点勾勒出来,像极了。
  对一般的观众来说,像与不像,是绘画艺术的最高标准,光凭这几下子,就使半个车厢的人叹服。
  “还真有点儿本事。”姑娘在心里称赞着。她的目光从画稿上移开,向小伙子投去一瞥,只觉眼前一团乌黑:乌黑的棉袄,乌黑的棉裤,乌黑的鞋子,和一团乌黑的、蓬乱的头发,组成了沉重的色块,像一块铅似的堵在姑娘面前。其中却有一点儿例外,那是小伙子的棉袄纽扣没扣好,一件紫红色内衣的领子伸了出来,歪歪扭扭的,很扎眼。
  这位姑娘素喜淡雅,最讨厌黑色;何况,又掺和着过分的鲜艳。两种极端的色调同时出现在小伙子的身上,使姑娘蓦然产生反感:“哼,一个蹩脚画家,连自己衣服的颜色都不会搭配,还学什么画画儿!瞧他那毛头毛脑的样子,大概是个中专生吧,偏要留着两撇小胡子,装成大人样儿——可笑!”
  姑娘矜持地走开了。
  车厢里出现了一位女乘务员,协助旅客安置行李,整顿车厢秩序。乘务员看见姑娘坐在靠窗口的小座位上,便走过来问道:“同志,您没买卧铺票吧?”
  姑娘点了点头:“嗯……”
  “那没关系。”乘务员热情地说,“瞧,您坐在这儿多不舒服呀,也妨碍别人过来过去。这节车厢还有空铺,请跟我来……”
  姑娘顺从地跟着乘务员,来到车厢的一角,放好旅行袋,刚刚坐下,不由一皱眉头——那团讨厌的黑色又堵在面前。
  显然,毛头画家也没买卧铺票,被乘务员打发到这里了。此刻,他靠在对面的卧铺上,手里依然捧着速写本,望着窗外闪过的山峦、河流、田野,在本子上划拉着什么。
  姑娘故意侧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速写本上张望。她的气度是端庄的、安然的。一个长大成人的姑娘,面对着看起来比自己年轻的男子,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我感觉;两性的成熟期本来就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增加了女方的优越感。她俨然以长者的审视的目光,品评着小伙子勾出的那些曲线。姑娘的目光像是在说:“车子跑得这么快,你能画出什么东西!”
  小伙子合上速写本,抬起头来,朝姑娘微笑着:“同志,你在哪一站下车?”
  “浦口。”姑娘说。
  “出差?还是探亲?”
  姑娘摇摇头:“不,我在上学,苏州医学院的。”
  小伙子眨了眨眼睛:“开车前,我在车站上看见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送你,是弟弟和妹妹吧?”
  姑娘点点头:“嗯。”
  “为什么不是大人来送你呢?”
  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悲戚:“不在了……”
  小伙子关切地问道:“怎么……”
  “我的父母在部队工作,后来都牺牲了。弟妹们被当做烈士子女照顾,送到北京上学,我趁放寒假的机会去看看他们……”
  “呵!”小伙子感慨地说,“难怪你们姐弟的关系那么亲密。”
  姑娘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对方早就在留心自己,观察得还很细致。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一味回答单方面的提问,未免太不公平了。她脱口问道:“你上哪儿去?”
  “南通,回老家看看。”小伙子说。
  “你是个中专生吧?”
  “不。”
  “大学生?”
  “不。早毕业了。”
  “哪个学校毕业的?”
  “中央美院。”
  “呵!”姑娘若有所悟,“难怪你画得那么像!”
  画家笑了笑:“画得像,并不太难,神似胜过形似。我们讲究以形写神,那是画家思想、感情和表现生活的独特手段的融合……”
  “这么说,是我不懂艺术了……”
  “我猜,你一定喜欢艺术。”
  “是的。我喜欢看,看画,也看书。”
  他和她转入了艺术的对话,从美学谈到文学,又从文学中找到更多的话题。他们谈到了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谈到了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谈到了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也谈到了司汤达的《红与黑》……
  奔驰的火车,漫长的旅途,同是一代年轻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生活中,有多少欢聚与悲离的故事 ,是由穿越大地的沉沉一线牵引而成的!姑娘靠近窗前的小桌,倚手托腮,倾听着对方的谈吐,注视着对方的神情。……
  出自女性的敏感,姑娘忽然感到羞怯、腼腆,忸怩不安。刚才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现在颠倒过来了,被朦胧的敬慕所代替。姑娘又朝画家的装束看去,那不谐调的黑、红二色,也不那么扎眼了。尽管画家的棉袄还是那么乌黑,衬衫领子照样那么歪扭,头发依然那么蓬乱,在姑娘眼里,都成为一个埋头艺术、无暇自顾的单身汉的佐证,触动了姑娘的爱怜之情:“看上去,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华的人!”
  画家取出画板,铺开画纸,对姑娘说:“请允许我给你画一张素描。”
  姑娘点了点头。
  画家画得很慢,很拘谨,愈想画好,神经就愈加紧张,那支笔变得不听使唤,简直像一个拙笨的新手。好半天,才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画得不好……”
  ……
  画纸的一角是签名和年月——袁运生,写于一九六四年二月。
  画家说:“把它送给你吧。”
  姑娘说:“谢谢,我要留作纪念。”
  “你看,我太粗心了,竟忘了问你的名字。”画家说:“能不能给我写下通信地址?”
  姑娘莞尔一笑:“ 我叫张兰英。”说着,在画家的速写本上写下通信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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