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乱世行程 忧亲心绪

作者:张永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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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颦声。
   ——卢纶:《晚次鄂州》
  
  本诗是一首七言律诗,作者是中唐著名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卢纶。他是山西蒲州即今日永济县人。安史之乱时,他曾逃到江西鄱阳县避难,日后做诗自述生平时说过这段经历:“因浮襄江流,远寄鄱阳城。”(《纶……兼寄夏侯侍御审、侯仓曹钊》)本诗原有题下注解:“至德中作”。至德,是唐肃宗年号,可见此诗正作于诗人南下流亡途中。这一特定历史背景,是理解此诗的关键。
  从诗题看,作此诗时,诗人正停泊在鄂州,也就是今日的湖北武昌市。此刻夜深人静,但诗人却辗转难眠。因为这不是一般的远行,而是为避战乱而远遁,这样不仅有日益远离家乡的苦恼,更有为家园和亲友安危牵肠挂肚的忧烦。尤其令人心碎的,是在远离家乡的大江之上,仍能听到阵阵战鼓的响声,似乎危险仍近在身边,这怎能叫人安枕入眠呢?
  全诗述写的都是诗人自己的感受与心理,而且既凝炼集中又起伏跌宕,感受真切,思绪宛转,感染力极强。对于诗作的层次变化,清代学者方东树有清晰的解释:“起句点题,次句缩转,用笔转折有势。三四兴在象外,卓然名句。五六亦兼情景,而平淡无奇。收切鄂州,有远想。”(《昭昧詹言》)我们不妨逐句领会一番。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这一联是交代行程,写诗人乍到鄂州的感受。前句是说小舟在鄂州停泊,晴朗的天空没有云彩遮挡,使人能够遥遥望见明日计划停泊的地点汉阳;后句是写行客的自然心理,即每结束一天的行程,总要想到下一天的行程,这里写的是来到鄂州后,情不自禁地想到去往汉阳还要整整航行一天。但在这简单的行程计算中,实际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既为离行旅目标越来越近而宽慰,更为离家乡一天远似一天而伤感;既为能到未曾到过的陌生地域而庆幸,更为不愿延宕逃亡生涯而焦虑。单从写景看,此联已颇见功力。俞陛云《诗境浅说》云:“其起句言:江天浩莽,已远见汉阳城郭,而江阔帆迟,尚费行程竟日。情景真切,句法亦纡徐有致。”而其中蕴含的挚情,更令人心动。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的见解便较为深入:“前解写尽急归神理。言望见汉阳,便欲如隼疾飞,立抵汉阳,而无奈计其远近,尚必再须一日也。三、四承之。”金圣叹不愧是评点名家,能触及诗人心事,堪称异代知音。的确,如果仅仅知晓本诗纪行之妙,岂能与诗人作心灵的交流?只有善于体察前人的心境,才能真正解悟诗作的蕴含。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这一联写行旅之人的内心感慨,也就是诗人自身的心理活动,既是一日行程中真切生动的旅途见闻,更是夜半无眠时翻涌不已的满腔思绪。行旅景况与羁旅闲愁,在这里交融无间,景中含情,情寓于景,是历来传诵的名句。邢昉《唐风定》便推崇道:“初联世所共称,不知次联更妙。”但有人只看到其写景之妙,胡以梅《唐诗贯珠》评析说:“三、四构句,曲尽水程情景,气度大方精妙。” 沈德潜《唐诗别裁》亦云:“读三、四语,如身在江舟间矣,诗不贵景象耶!”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则点出其中所蕴之情,准确地评说道 :“三、四承之,言虽明知再须一日,而又心头眼底,不觉忽忽欲去。于是厌他估客,胡故昼眠;喜他舟人,斗地夜语。盖昼眠,便是不思速归之人;夜语,便有可以速去之理也。若只作写景读之,则既云‘浪静’,又云‘潮生,此何等文法哉!’”当代著名学者王向峰《古典抒情诗鉴赏》的分析更加透彻:“这里的主语不是‘估客’和‘舟人’,是被省略了的诗人自己。完全的意思乃是:白日船行江上,我看那些商贾昼眠,由于自己心事萦绕,毫无睡意,连江水的静流都可以感知;月夜停泊江岸,我听舱中船家闲话,更生旅夜的寂寥,这时连船随潮起的微动都能感觉出来。……这一联名句的独创之处,主要在诗人把十分强烈的情绪,用形象隐蔽得无影无踪,而一当你察觉到其中的意向,就感到一种强烈的寂苦不断地向你袭来,你这时就再不能把这一联诗句只看成是写景了。”如此曲折入微的绘景抒情,怎能不引人反复吟诵品味?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这一联直抒胸臆,表白自身不得不远行避乱的愁苦,以及对故乡亲人的殷切思念。三湘,本是湘水流域即蒸湘、潇湘、沅湘的省称,泛指江南地区,实指行舟所停泊的鄂州。因“三湘”地区是舜帝客死之处,也是湘妃姐妹自殉之处,屈原被流放和投江自尽之处。诗人显然联想起这许多历史典故,所以才用“三湘”指代自身的行程,以喻指自身的痛苦堪与前贤比照。换言之,就是说这一联转入对自身愁苦的直接倾诉,略谓自己既不愿继续前行,又无法回归故里,只好任凭命运的簸弄了。“愁鬓”与“归心”,是句眼也是诗眼,确立了全诗的感情基调。屈复《唐诗成法》云:“中四‘衰(愁)鬓’、‘归心’,人眼中耳中无限悲凉。故客眠人语,秋色月明,种种堪愁。”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亦云:“第六句中‘归心’二字,是一篇之眼。前五句写归心之急,后二句写归心所以如此急之故。” 王向峰《古典抒情诗鉴赏》更有详细的分析:“诗人预想前路上等待自己的将只有催衰双鬓的秋色,而何年得以回归又毫无指望,此时只有‘远望可以当归’了。到此,自然准备了颈联两句诗的经验条件;而写出‘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则是随感遇而形成的自然咏叹。”如此境遇,如此愁思,哪能不引起千秋共鸣呢?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颦声。”这一联写有家难归的苦恨,并点明其原因在战乱。“旧业”,原意是指故里的产业,主要指住房,这里实际包含更多的内容,除产业外,更指功业,也就是自己一生的理想,他毕竟对自身的才华抱有信心,总认为自己早晚会出人头地,但是往日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梦想,都被战乱粉碎了;“尽”,就是完全付之东流,什么也没有剩下。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原因何在?原来是“征战”,也就是当时震动九州的安史之乱。“鼙鼓声”指停泊地防范敌军的鼓角声,但也难免使人念及战乱,对逃难的人来说更显得惊心动魄。作者被迫流亡,本为求得平安,但是在鄂州停泊,依然能听到令人不安的战鼓声,这叫他怎能无动于衷呢?“更堪”就表明他那忧烦难解的情怀。可见结尾的述写,回应了开头一联,说明抒情主人公急于赶路的焦急烦躁,正与时局动乱紧密相关。前贤评解此诗时,个别人将“鼙鼓声”当作实有战事,《唐律偶评》即云:“浪静则可以兼程,潮生更宜夜发,乃胡为淹此留也?发‘次’字,暗呼起江上兵阻,非无眼之铺叙。”但结合全诗来看,恐怕没有“兵阻”之事;“更堪”的心境,不过是一般的感时伤乱而已。诗作的结句,不仅使得全诗首尾呼应,结构严谨,增加了艺术感染力;更将个人的命运和动荡的时局融为一体,使得自身的遭遇和思绪具有了深广的社会意义。傅璇琮等《新注汇评唐诗三百首》便指出:“这首诗只截取漂泊生活中的片断,却反映了广阔的社会背景。诗中流露厌战、伤老、思归之情。”王向峰《古典抒情诗鉴赏》更详细论析了本诗结尾一联的功力:“在最后两句中既要收结全诗,又要加深诗意,却是非常难的,这就是人们很少在律诗的末联中发现更多名句的原因所在。……卢纶这首诗中的末联两句,在唐诗中也是独辟境界的名句。从其在全诗中的地位来看,这两句把战乱中孤帆漂泊的流亡者的愁苦心情做了一个有力的归结,同时又写出了经历中的空前情境。”
  这里需要辩白的是,有人认为本诗有“伤老”之意,还有“音书久滞萦怀妻儿的凄凄苦苦”,似不符实,因为据推测,诗人大约生于公元748年,距至德年间不过十年上下,作者尚不到成年,且幼年丧父,这时只是逃难归依外家即母亲家族而已,哪里能怀想自己的妻儿,又怎能嗟伤年老呢?诗作本是“愁鬓”,偏有人当作“衰鬓”来解,而又不斟酌用语。王向峰先生就比较谨慎,将“愁鬓”句解作:“诗人预想前路上等待自己的将只有催衰双鬓的秋色”,并未实指诗人有老去的容颜。
  本诗最主要的长处是不多借典故以炫示博学,主要用白描手法,仅平实地交代见闻、倾诉感受,读来亲切而品味隽永。陆次云《五朝诗善鸣集》就评说道:“诗有高静之气,故白描而绝远于俚。”
  本诗的另一个长处是中心集中而思路开阔,屈复《唐诗成法》即指出本诗:“一归心急,二有咫尺千里意。”围绕旅途思乡的中心,诗作由眼前所见想到日后行程,又念及已经远别的故里,将当前的异域,未来的他乡,从前的故居,打破时空阻隔联为一体,自然烘托出杂乱而有序的心绪波动。
  尽管这是作者的早年作品,却颇见功力,显示出作者的创作潜力。但本诗在本集中排序靠后,也许作者晚年有所修订,故在题下特别标明写作的年头。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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