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两种刚柔相济的严酷美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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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真正读懂毛泽东的诗词,不能不读《沁园春•雪》;要读懂《沁园春•雪》,不能不先读《卜算子•咏梅》,虽然,后者写在前者之后。
  梅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和松、竹一起被称为“岁寒三友”,它们因为在严寒节令中保持生机,而成为逆境中精神气节的象征。三者之中,尤其是梅花,因为于风雪严寒中,不但不凋,反开出花朵,而成为气节坚贞的传统意象。梅花最初还只是一般的风景,和桃李相比,经得起霜雪的摧折,后来逐渐积淀、演化,具有了孤芳自赏、虽不为世俗理解却不改其志的意味。这意味在唐朝已经有了,如李群玉《山驿梅花》:
  
  生在幽崖独无主,溪萝涧鸟为俦侣。
  行人陌上不留情,愁香空谢深山雨。
  
  这正是陆游《卜算子•咏梅》的母题。但是,一首诗的价值并不在因袭母题,贵在继承之时有所突破。陆游的创造在于,在孤独之外,又增加了悲剧性。这种悲剧氛围从多方面得到强调: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孤独和寂寞中,坚守心灵的恬定。孤独被强调到无望的程度:在驿站之外,无人之处,一也;断桥,无路可通,二也;无主,既无人培育、呵护,也没有欣赏的目光,三也;黄昏暗淡的光线,加深孤独的寂寞,四也;风雨摧折,境遇更悲,五也。上片所写皆梅花,所喻皆超越梅花,“寂寞”“独自愁”,皆为人情,有梅花所不能具之品性,但这并不构成联想阻碍,妙在物我交融,景情混一;至“苦争春”“群芳妒”,均明显带人之意志,非物所能自知,但欣赏者早已心领神会,陆游以梅花自况,无须辨何处为梅花之质,何句为陆游之情。
  第二,面临悲剧性的生命消亡,仍矢志不移。“零落成泥碾作尘”,已经成泥,而复言成尘者,喻反复摧折消亡而坚贞不屈,品格之高,殊难表达,此处只以一个“香”字道出,从梅花的多种感觉(色形等)中取其一种引申出悲剧的崇高境界,奇崛而警策。
  陆游于南宋时期,身处逆境,报国无门,不改恢复壮志,为诗骨气奇高,难能可贵。而毛泽东处于1961年国际局势的逆境中,对陆游的格调有所不满,“反其意而用之”,唱反调,反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反在对局势的估计。毛泽东在词中,并不回避形势的险恶,不但不回避,而且夸张地强调“百丈冰”,令人想到岑参的“瀚海阑干百丈冰”,而且毛泽东还要把它放在“悬崖”的背景上。这就说明,毛泽东清醒地意识到逆境的严峻。但是,这并不妨碍毛泽东藐视它,这使他的词充满乐观、昂扬的格调。
  有一个字的意思要弄清楚,就是“风雨送春归”的“归”。本来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归来,二是归去。归来,就是风雨把春天送回来了;归去,就是风雨把春天送回去了。如果是后者,风雨(有“风风雨雨”的联想意味),就是曲曲折折,把春天送走了,接着而来的夏天并没有多少可以悲观的。如果是前者,风风雨雨,也可以联想为反反复复,把春天送回来了,则更是春光明媚的季节,没有任何悲苦的理由。“飞雪迎春”和“风雨送春”一样,隐含着矛盾和转化。飞雪意味着严寒,迎春则意味着温暖,然而,春日的大地昭苏则以飞雪为前导。这里有毛泽东式的哲学和诗学。从哲学上讲,毛泽东不承认事物有任何固定、停滞、不变的性质,彻底的辩证法是无所畏惧的,不承认任何神圣不变的东西,一切都在向反面转化的过程中,坏事总是要转化为好事的,逆境总要转化为顺境。从诗学上来说,诗人有权利想象,在自己的感觉中,一年四季不存在冬天。不论是风雨,还是飞雪,都是为送春和迎春而存在的,不过是春天的前奏。
  其次,毛泽东不满意陆游的孤独感。毛泽东的哲学是,即使孤立也不能陷于孤独,所以在未定稿中有“独有花枝俏”,在定稿中则改“独”为“犹”,不但回避了孤独感,而且强调了自得、自如、自在之态。
  毛泽东笔下的梅花遭遇的逆境要比陆游的严峻多了,却没有陆游那样的孤独和寂寞,他也没有用断桥的意象表达没有出路的感觉。
  毛泽东的逆境美的特征是超越孤独,与悲观绝缘的。他对悲观失望是藐视、瞧不起的,同样以梅花为意象,他抒发过这样的豪情: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毛泽东的强悍精神感在《咏梅》中一以贯之。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在毛泽东的诗学中,有一种严酷美感的追求呢?
  正是因为这样,他不客气地对陆游的“无意苦争春”中的“苦”字表示不屑,代之以“犹有花枝俏”。“苦”变成了“俏”。这个“俏”字在本词中得到了重用。未定稿上原本是“梅也不争春”。“梅”改成了“俏”,才显得原来的“梅”多余,而一再强调“俏”,虽牺牲一点文字上的讲究,却构成了严酷的阳刚与阴柔的女性美统一。本来,“俏”是用来形容女性体貌姣好的。俊俏,为女性专用,有一种阴柔的属性,不大适用于男性。在本词中,刚性的梅花明确地被赋予女性色彩(“她在丛中笑”)。但这里的“俏”字,虽有阴性之美,却并不柔弱,实际上有一种峭拔的格调,渗透着阳刚之气。这主要是形象主体梅花和占尽优势的严寒的对抗,使它具有了某种“刚性”。正是因为这样,在毛泽东以雄豪为特色的词风中,难得地出现了一种刚柔相济的风格。
  再次,毛泽东不同意陆游的悲剧感。陆游的词中,梅花化作尘土,只留下了香气,事业可以失败,精神却是不朽的。而毛泽东不以此为满足,他的精神即使在逆境占尽优势的时候也没有失败过,自信自豪是一贯的,只是它并“不争春”,也就是不争一日之长短。(鲁歌在《毛泽东诗词简析》中认为,在“不争春”这一点上,他没有直接反陆游的诗意,但是在内涵上,有本质的区别:“群芳,其实是反语。”陆游作为抗金的主战派,不能与主和的苟且偷安的当权派争,而毛泽东则是不屑回驳赫鲁晓夫所谓的“争夺共产主义领导权”的攻击。)毛泽东强调的是,即便是逆境,不管多么严酷,也是顺境的前兆。不争春,是因为历史是最严峻的裁判官。梅花的任务,只在报春,只在预言,只在历史的远见,而不能满足于当一个单纯的洁身自好的悲剧人物。
  “咏梅”,属于古代之咏物诗一类。此类诗,虽然为一格,但在艺术上容易陷于被动描绘,主体精神很难不受有限形态性状和固定象征意义的局限,故此类作品甚多,然极品、神品罕见。陆游之作已是上品,但难入神品之列。而毛泽东词在精神上则独辟蹊径,从一开始就超越了描绘梅之性状的框架,而以主体情感为意脉。陆游虽然也以抒情为主,但主体意脉只有“无意苦争春”一点。毛词则一开始就把梅与春的关系定格在一系列的矛盾消长之中:起初:送春、迎春;接着:争春;最后:报春。抒情意脉贯穿,首尾呼应,在统一的层次中从容递进,越发显出主体精神的刚劲。在自然界“山花烂漫”之时,梅花早已凋谢,而在诗人心目中,却是“她在丛中笑”。这就是诗人的浪漫之处。此与早年(1931年)的《采桑子•重阳》“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在逆境中不屈不挠的精神如出一辙,而在理念上,似乎更有力度。但是,当年鏖战,中年之时,已有“人生易老天难老”之感喟,而晚年亦曾有过“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感喟,而此时却有不计时日,只待“山花烂漫”的乐观和浪漫,诗格与人生感受之间并不简单同步,其间复杂的矛盾有待分析。
  在《卜算子•咏梅》中,我们看到毛泽东的诗学中有一种追求严酷美感的倾向,在《沁园春•雪》中,似乎有类似的风格。至少在把大地写得“千里冰封”这一点上和《卜算子•咏梅》的“悬崖百丈冰”是十分相似的,而想象中晴好的天气“红装素裹”和“山花烂漫”,也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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