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革命意识与个性思想的并立与抵牾

作者:秦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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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初,丁玲的思想和创作发生了转折。是年1—5月,长篇小说《韦护》在《小说月报》连载发表,成为其创作转折的起点。是后,经过1931年7月发表的《田家冲》的过渡,以同年9—11月发表的《水》为标志,完成了这一转折。关于这一转折的性质,冯雪峰当时就指出:从《梦珂》到《田家冲》《水》,“丁玲所走过来的这条进步的路,就是,从离社会,向‘向社会’,从个人主义的虚无,向工农大众的革命的路”①。
  冯雪峰的这一经典论述,影响了后来很多中外学者,已成定论。例如:杨义认为,丁玲作为“左翼文学的女性开拓者”,其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创作,在“政治与文学的媾婚”中,“每隔一年半载,都趋向社会政治思想的新高度”②。显然,他所强调的是转折后的丁玲之“向社会”、“向政治(革命)”的一面。孟悦、戴锦华把丁玲转变前后的创作重心概括为“二项分立”:“女性的/大众的,个人的/革命的”,指出从《韦护》到《水》,“丁玲的创作通过压抑或抛弃女性自我,进而抛弃知识分子自我而终于称臣于那个在想象中无比高大的群体”③;换言之,丁玲的创作完成的是从“个人的”到“革命的”以及从“为个人”到“为革命”的转折。台湾学者周锦以为,“她的作品,就意识形态来说,《韦护》之前是属于她自己的,自《韦护》起,是为了左翼文坛而写作”,主要是“生硬地灌注革命意识,使作品显得极端地不自然”④。日本学者中岛碧指出,丁玲写《水》,“当时选择的是普罗文学的方向”,这种选择不久就砸烂了其“作为文学家的主体性,内发欲求和感性”⑤。
  虽然上述中外学者对丁玲转折的评价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但对丁玲创作转折事实的指认,则是基本一致的。即:因“文学”联姻于“政治”,致使“革命”取代了“个人”,“主体”消融于普罗“大众”。显得更为一致的,是这些学者对丁玲转折之整体性、完全性的认可。从冯雪峰开始就使用的“从……向(到)……”模式,几乎成了是后描述丁玲创作转折的唯一的模式。这种模式隐含的意味是,写《韦护》和《水》的“今日之丁玲”,与梦珂、莎菲时代的“昨日之丁玲”已经全然不同,因而这种转折是一种否定性、整体性的转折(冯雪峰称之为“新生”)。而丁玲晚年对自己的这一转折也作了与这些评价相一致的追认——她将它称之为“突破”:“我写了《在黑暗中》那几篇后,再写的东西就超不过那几篇了……《韦护》突破了过去的一些东西,写了一些新的事新的人……在我的写作上是进了一步”;“还有个突破是写《水》,我一定要超过自己的题材的范围”,在《田家冲》和《水》中,“自己有意识地要到群众中去描写群众,要写革命者,要写工农”⑥。
  笔者认为,丁玲的思想和创作在左联时期确实发生过巨大的变化,可以“转折”论之。但这一转折,只是一种结构性的变化,而不是一种整体性的否定。一方面,这一时期,在丁玲原有的以“个性主义”为基本价值标准的思想—创作结构中,确实增加了“革命意识”这一具有主导性、支配性的新因素,从而导致了这一结构的改变。但是,另一方面,这一新的因素并没有全部挤占掉“个性思想”这一在丁玲原有思想—创作结构中具有原发意义的因素。因此,在左联时期,丁玲在思想和创作上的转折,不是简单的一个取代另一个——“转折”中的丁玲仍然有所持守。从冯雪峰起就以“从……向(到)……”模式所概括的丁玲的“转折”,均是一种历时的“二项分立”。事实上,此期丁玲的“转折”,应该是从“个性思想”的“一项单立”到“革命意识”与“个性思想”共时的“二项并立”。这种“二项并立”现象的出现,造成了这一时期丁玲思想与创作的全部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革命意识与个性思想的并立与抵牾,贯穿于丁玲此期的整个创作中,构成了一种全局性、结构性的矛盾。这一矛盾在短篇小说《一天》中有着集中的呈示,因而,透过《一天》,我们能够管窥丁玲此期思想与创作的矛盾。
  《一天》作于1931年5月,同年9月刊发在《小说月报》第22卷第9号上。它与《田家冲》《水》这两部在丁玲转折过程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都作于同一时期。冯雪峰曾指出:“在《田家冲》和《水》之间,是一段宝贵斗争过程,是一段明明在社会的斗争和文艺理论上的斗争的激烈尖锐之下,在自己的对于革命的更深一层的理解之下,作者真正严厉的实行着自己清算的过程。”⑦《一天》就作“在《田家冲》和《水》之间”。根据其挚友冯雪峰的分析,那时,作者在“革命”的名义下正有意识地、严厉地清算自己。也正因乎此,《一天》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矛盾也就显得更真实、更深刻,也更有说服力。
  从题材上看,《一天》所写涉及到革命者的活动和工人的痛苦生活,因而具有“革命”叙事的框架,符合“左联”有关题材的要求与准则。“左联”非常重视文学叙事的对象与范围(即“写什么”问题),曾“号召‘左联’全体联盟员到工厂到农村到社会的地下层中去”⑧,了解生活,积累题材;后来对题材“原则”更是作出了明确“提示”:“作家必须注意中国现实社会生活中广大的题材,尤其是那些最能完成目前新任务的题材”,并从五个方面明确规定了“现代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所必须取用的题材”⑨。在“写什么”问题上,丁玲对左联的要求做出了积极的呼应,强调要“用大众做主人”,要求作家“不要使自己脱离大众,不要把自己当一个作家。记着自己就是大众中的一个,是在替大众说话”⑩。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天》就是在丁玲这种意识作用下写出来的,是丁玲自觉贯彻左联有关题材要求的结果。
  《一天》中的视点人物是21岁的大学生陆祥,中心事件是为了开展通信运动而采访工人。作品所写题材,不但具有一般“革命”叙事的特征,而且突出了左联时期题材上的主旋律——这就是左联多次强调的“我们应该坚决开始的工农兵通信运动工作”。左联执行委员会于1930年8月和次年11月先后通过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新的情势及我们的任务》《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都一再强调“工农兵通信(员)运动”的重要性,指出它“不是单纯的通信工作而是组织工农士兵生活,提高他们文化水准、政治教育,使他们起来为苏维埃政权而斗争的一种广大教化运动”,其重大意义在于:“通信员运动的发展过程,毫无疑义的是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发展过程”;左联后来甚至将它列为六项“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最重要的当前任务”之一。《一天》所写,正是“通信员运动”如何“促进我们的作家到工厂,到农村,到战线上”之过程中的一个侧面。作品写道,为了“一种信仰”,一星期前,陆祥来到沪西区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走访工人,收集“压迫和反抗的铁证”,并准备撰写通信,鼓动工人起来斗争。虽然在当日的采访过程中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但凭着他的信仰和信念,最后仍然“在黄的电灯光底下”,“用文艺的体裁”开始了他的通信。
  在围绕“通信—采访”线索展开的过程中,作品还通过视点人物陆祥的所见所闻和所感,状写了工人生活的痛苦和不幸,并藉此表现了作者自己对他们的同情。如:“一些苛刻的待遇,一些惨死的情形,一些斗争的胜利与失败,一些欺骗蒙混的暴露”,以及强度的劳动,微薄的收入,污染的环境……所有这些都给这个年轻的大学生以震动,以至于那些“不断地呻吟和惨叫”的“龌龊的,惨苦的,许多声音”,“都集拢来,揉成一片,形成一种痛苦,在他的心上,大块地压了下来”。显然,这个年轻的大学生的“震动”“痛苦”同时也是属于作者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丁玲对工人痛苦生活的表现,自然具有“替大众说话”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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