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不动声色的文字下面

作者:蒋书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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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女作家中,最命运多舛的就数萧红了。
  也许,当她童蒙初开的双眼和稚嫩的心灵被一次次死亡的阴影遮蔽后,命运女神,就已经不得不叹息着为她织好了那张属于她的网。
  每次讲到萧红,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幅图画: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睁大一双满是恐惧的双眼,躲在祖父的背后,似懂非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幕。我相信,那一幕幕悲惨的场景在萧红的童年生活中是如此不断地闪现,以至于当她成年拿起笔来去再现那一幕幕时,能够如此心闲气定、不动声色,却能够在读者心中搅起万千波澜。尽管明白,文学不等于生活。但坚信,萧红笔下的呼兰河就是她童年的呼兰河,因为隔了时间的距离,反而更逼真、更清晰。也因此,虽然面对众多现代作家不敢轻易动笔,为萧红写点什么的冲动却总是一次次泛起。
  在萧红不多的作品中,最心仪的是《呼兰河传》。不仅因为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更因为那一枝小女子的笔,是如此的力透纸背,如此的入木三分。可以说,在现代文学史上,在针对国民性的“愚昧、麻木”进行书写的作家中,在揭示“看客”心理上,真正得到鲁迅真传的,恐怕只有萧红一人,而这种传承,同样像她的用笔一样,不动声色,然而又惊天动地。
  就像任何一位写萧红的人一样,笔者同样不会错过她所写的那位小团圆媳妇,在她身上,不仅有萧红最精彩的文字功夫,也有她最深刻的国民性的挖掘: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他,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他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她了几回,打得是有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清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底就好了。”“……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
  
  从这位“仁慈”的婆婆嘴里,从萧红的笔下,我们看到了语言文字的巨大力量,也看到了萧红浑然天成的文字功夫,也看到了歹毒是如何伪装成善良。一个让自己的儿子满身留下疤瘌疖子的女人,一个因为一只小鸡子而把儿子打了三天三夜的女人,怎么可能指望她对小团圆媳妇有半点怜悯之心呢?活着,已经成为一个奇迹。千百年来被讴歌的母与子之间的神圣亲情已经荡然无存。一个小鸡子的命是金贵的,一块豆腐的价值是昂贵的,一棵菜苗的生命是重要的,唯有人的生命,是贱的。所以,母亲不会把孩子的死当做一回事,看见眼前的麦田,她能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而且能够津津有味地、就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讲述着自己孩子的惨死。
  然而,真正的讲故事高手是萧红。面对如此的残虐和冷酷,面对如此的愚昧和麻木,萧红似乎天然具有一种克制力,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把自己隐身为旁观者,冷眼旁观着人世间一幕幕生与死的悲剧和闹剧的上演。《呼兰河传》的许多篇幅,实则就是“生死场”上的一个个具体例证。而每一次生与死的发生,都不乏兴奋的看客。为了留住看热闹的人,在热水缸里被烫死过去一次的小团圆媳妇,又被烫了第二次、第三次,看了热闹,开了眼界的东家二姨和西家三婶,也毫不吝惜她们的眼泪。埋掉死去的小团圆媳妇归来,人们更是满足地议论着“酒菜真不错”“鸡蛋汤打得也热乎”,至于小团圆媳妇死后和下葬的情形,没有人提及,因为都知道,“人死还不如一只鸡”。
  目睹死亡,是童年的萧红成长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是她人生启蒙重要的一课。有小团圆媳妇的死,有小钟的死,有月英的死,有王大姑娘的死……生存是如此的艰难,死亡是如此的易见。一个个普通平凡的生命在人们的茶余饭后静静地消失了,第二天,人们仍然会捕捉新的对象,获取新的谈资。记下这些死在善良人的嘴里和手下的死者,萧红在用笔过程中是沉得住气的,但引起的震撼无疑却是巨大的。
  在那些刚刚浮出历史的地表的女作家群体中,萧红是独特的。一如“苍凉”是张爱玲的特色标志,“荒凉”则成为萧红的生命底色。因此,寂寞与孤独,成为她挣不脱的命运之网的经纬线。同是女作家,同样书写女性的悲惨命运,同样是在笔尖蘸满了同情,萧红和其他人的格调是完全不同的。一方面,她力求不动声色,一方面她又富于讽刺色彩。还是写小团圆媳妇。她写婆婆一次次的毒打。因为,“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唯有这个小团圆媳妇,远离娘家,反正也不下蛋,反正也不怕掉了斤两,所以婆婆丢根针,摔了个跟头,都要把小团圆媳妇揪过来打一顿。显然,萧红的语言文字是很幽默的,但却是黑色的。
  可以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某种程度上婆婆的形象已经成为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的有力表现。我们无法忘记《孔雀东南飞》里逼得儿媳“自挂东南枝”的婆婆,也不会忘记生生拆散陆游和唐琬的婆婆。现当代女性作家中,也有不少触及到这个题材的,冰心就是其中一位,但和萧红却是截然不同的。在冰心的笔下,可以说字里行间荡漾着来自她幸福的童年、美满的家庭的一种优越和温情,因此同样书写被虐致死的童养媳,感情基调却截然不同。如冰心在《最后的安息》中写的翠儿,虽然每天遭受婆婆的虐待毒打,冰心的文字却是另一番色彩:“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两相比较,似乎更能衬托出萧红这位北国的女儿那份刚烈悲愤的情感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萧红也不同于张爱玲。张爱玲在《金锁记》里所营造的,是一种阴暗的、病态的,被欲望所折磨的扭曲人格。张爱玲是站在高处,俯视着这一切的,用的是一种睥睨的眼神,更带有某种洞察人情世故的超然和冷静。而萧红则不然,那种生与死的痛楚伴随着她的成长,并化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说讽刺也好,说幽默也好,萧红看似轻松的文字底下隐藏着深刻的对生命的痛惜和沉重的儿时记忆。
  说起讽刺幽默,不能不让人想起钱钟书,他以一部《围城》成就了自己的讽刺幽默风格,那是一种真正的让人忍俊不禁、令人捧腹喷饭的幽默,比如写方鸿渐们在公共汽车上的一段:
  
  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赛过雨后霓虹、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货,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厉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
  
  不难看出,这种幽默里,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内含着讥诮、狡黠,甚至是刻薄。这位来自书香家庭,留过洋学的大才子,怎么可能体味到,萧红从幼小的童年时代起就一次次目睹着生命不如草芥所产生的震撼?怎么可能体味到,萧红寄居在小旅馆里食不果腹的辛酸和艰难?因此,可以说,每个人的文字,都带有各自的生命印记。也可以说,生存的艰难和死亡的麻木,已经成为某一历史时期中国文学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在萧红那里,就变成了那不动声色的文字和那下面涌动着的滚滚的生命之流。
  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依然在繁衍着,生存着,死亡着。生存的艰难和生命的漠视依然是最底层的人们苦苦挣扎而没能摆脱的命运之网。还会有谁像萧红那样,为生和死写下那样不动声色而又震撼人心的文字呢?
  作者系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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