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现代语言背后的古典诗意

作者:孙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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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振声(1890-1956),现代作家,20世纪20年代年因创作了中篇小说《玉君》而备受文坛关注,就连对新文学一向持反对态度的吴宓也撰文对其进行评述,并记下当时的盛况:“蓬莱杨振声新撰小说曰玉君,列入现代社会文艺丛书出版以来,销行甚畅,各报章杂志著文评其书者,后先相望。”①《玉君》之所以能够引发新旧文学阵营的共同瞩目,绝非偶然。它虽然用现代语言讲述了一个非常富有时代感的故事,提出了女性人格独立和知识分子参与社会改造等需待解决的问题,但是字里行间里却洋溢着中国古典诗文特有的韵致和精神,显得才气横溢,诗意盎然。究其原因,杨振声虽然身为新文学阵营里的作家,但却对中国古诗有过精深的研究(例如他在1927年《现代评论》第二周年增刊上曾撰《〈诗经〉里面的描写》一文,对《诗经》的语言美作出了精当的分析),而其在小说创作中对古典诗词的词句、意境和意象所进行的化用,则使《玉君》在现代语言背后弥散出浓郁的古典诗意。
  首先,作者吸收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用笔典雅精炼,富有强烈的表现意味。正如吴宓所评价的那样:“《玉君》作者又曾诵读中国诗词,故常有修琢完整之句法,或单或偶,足增文字之美,而为表情之助,此亦今之新派作者所不能为也。”如,作者对林一存珍藏在心中的玉君少时形象作如是描写:“乌发雪面,明眸皓齿,常常赤着两行小牙,腮边一对笑窝”,被老树根绊倒后,“她擎着两只小泥手只是哭”。直到“我”替她砍树出气后,她“才转哭为笑,从两眼的滢滢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从形式上看,“乌发雪面,明眸皓齿”两句,很有点诗词对仗的感觉,珠联璧合,自然妥帖。而“赤着两行小牙,腮边一对笑窝”,“从两眼的滢滢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等描写又极易让人联想起《诗经•硕人》中对美人庄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生动描写。又如,七夕深夜海上归来,林一存送玉君回到住处,两人默默无语,“此时月清如水,人影在地。”优美整饬、含蓄简练的词句传达出惆怅的情致和婉约的韵味,不禁令人想起唐代诗人李冶在《明月夜留别》中的诗句:“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凡此种种,不难看出作者对中国古典诗学营养的汲取和吸收。
  其次,在阅读时,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小说《玉君》虽然以现代语言成篇,但是我们在文中却屡屡可见那种与积聚着传统审美经验的古诗词相关的审美意境。例如,对乡间秋景的描写:“虽是秋半而午热尚浓,此时午热方斜,人倦欲睡。经过几个村落时,看见村头树下,几个农人围坐,吸着旱烟,大家谈笑。路旁的酒店里,这边坐几个,在那里吃酒;那边坐几个,在那里打盹。我一个人穿阡越陌,慢慢走来,四周寂静,只有微风吹动禾叶刷刷作响与离落的几头老牛吃草的声音。”舒缓的笔调,将人带入一种宁谧、安闲的氛围之中,而文中所描写的午后乡间的闲散慵懒,又不禁使人联想到宋人苏轼《浣溪沙》中的描写:“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如此,古典诗词的意境若隐若现于这部现代小说的字里行间,恰似蜻蜓点水,不着痕迹,使整部小说洋溢着传统的东方式的典雅和空灵的诗意。
  其三,作者常常将古典诗歌中常用的意象加以演绎变通,糅合进叙述描写的语句中,使其固有含蕴和小说所要表达的情感相融合,一同化入小说的意境营造,天衣无缝,自然浑成,令读者在倍觉亲切的同时,不知不觉地融入诗境,沉浸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古典诗意之中。
  例如小说写道,“我”(即主人公林一存)挂念玉君,但是“在中国这个社会里,男女中间,都是隔条天河的,哪里有互助的机会呢!”目睹“溪上对对的秋燕,掠水飞翔”,自己纵然处在“艳阳光下,生机四露的地方”,也“总觉懒姗姗的,像头失掉同伴的羊。踽踽回到家中”,又迎头看见“张妈正与她女儿琴儿在那里捣衣”。接下来就听琴儿讲起玉君常到海边呆立着向远方凝望,思念远去的恋人杜平夫。这令“我”更加担忧心痛。“捣衣”的描写,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中国古典诗词中,“捣衣”多表现征人思妇的怀远之情:“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子夜吴歌》)“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李煜《捣练子令》)。作者在小说中引入“捣衣”这一凝聚着深厚古典诗学韵致的物象,旨在营造出虚实相生的审美空间,激活读者的想象力,使其充分体会到玉君对杜平夫的深切思念和“我”对玉君的刻骨深情。
  又如玉君的恋人杜平夫归来,听信流言,怒斥玉君,使其深受刺激。林一存为玉君痛心,又懊恼自己带累了玉君,只得“垂头站在园子里,耳中只听到树头暮鸦,一处处一声声地哀鸣”。“鸦”亦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常用意象,如“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岑参《山房春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无名氏《天净沙•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老树寒鸦,三行两行,写长空历历,雁落平沙,……正是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郑光祖《蟾宫曲•梦中作》)等等,在这诸多古典诗词中,“鸦”的意象多用来表现命运的孤苦、人生的寂寥及难以言说的无助和没落,而小说《玉君》又将这一意象具体化为“哀鸣的暮鸦”,更加深了“鸦”这一意象本身所蕴含的荒凉之意和悲哀之情。暮鸦的声声哀鸣,与林一存心中的难言隐痛相互映衬,读来令人动容。
  再如小说结尾处,林一存送玉君赴法留学,自己则孤独地坐在小舟上目送所爱之人离去。写到这里,应该是大动情感的时候,可是作者却节制住汹涌的情感,将“雁”的意象引入小说,以含蓄隽永之笔结束了全篇:“举目四顾,海阔天空,只远远地望到一个失群的雁,在天边逐着孤云而飞。”在中国古代诗人那里,“失群的雁”(即“孤雁”)也是他们心仪的意象,常见诗句有:“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曹丕《杂诗》)“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杜甫《孤雁》)以孤雁抒写思念,含蓄而又婉转,海阔天空,路途漫漫,将往何处去找失去的伴侣?林一存无尽的思念、失却的怅惘和对未来的迷茫等种种复杂的情绪都被作者熔铸在“失群孤雁”的意象中加以表现,正所谓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命运飘忽的悲哀与会合无缘的伤感如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捣衣”、“暮鸦”、“孤雁”等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意象,被妙合无痕地化用到小说《玉君》之中来烘托主体情感,渲染小说气氛,这说明了作者对营造“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界的重视,就这一点来说,他真正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精髓,复活了中国古诗的抒情神韵。
  最后,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家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对于古典诗意的执著,并不只限于对古诗形式上的挪用和喜好,在某种程度上,它就是作家对于中国传统士文化的认同。通过理想人物林一存之口,作者贬斥了“绝人欲存天理”的程朱理学,因为宋儒虽“讲性理,却无一处不背乎人性”。在他的理解中,传统士文化的真正基础应当是孔学,而“孔学是绝对承认人的本性,不过要以礼乐去节和它,所以喜怒哀乐是大本,发而中节是达道”。从林一存和玉君含情脉脉却始终以礼自持的行为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发乎情,止于礼”的士文化对他们的熏陶化育。此外,在林一存这个理想人物的身上,我们还可以发现许多和古代士人十分相似的风神气韵:他不满浊世,不甘心做一名“因缘校长谋饭吃”的“雇佣式的教员”,从中可见古代士人清高自诩的人格气质;他钟情山水热爱田园,从中可见古代士人高雅浪漫的人生情怀;他克制个人感情一心成人之美,从中可见古代士人致力于道德自我完善的执著精神。如果说对古典诗词的化用使小说《玉君》创作具备了古典诗意的韵味,那么作家对于中国传统士文化的认同则使小说传承了古典诗意的精神——高雅的趣味、浪漫的情怀和“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价值取向。
  如同E.R.库尔提乌斯所言,“过去的文学总是活跃在现在的文学之中”③,虽然小说《玉君》采用的是现代语言形式,但是在骨子里却体现出作者对中国古典诗学的深沉挚爱,可以说,正是这种挚爱为小说插上了轻盈的翅膀,让古典诗意伴着现代思想自由地飞翔。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6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②吴宓:《评杨振声〈玉君〉》,《学衡》第39期。
  ③E.R.库尔提乌斯:《欧洲文学与拉丁语中世纪(1948)》, 拉曼•塞尔登编,刘象愚、陈永国等译《文学批评理论》,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0年版,第4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