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人民政府爱人民

作者:邵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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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开始要从老驴的女儿李童考上大学说起。老驴的女儿考上大学对于李家庄是一件大事,对于老驴家就更是一件天大的大事了。
  老驴人不错,女儿还没考上大学那阵,整天像个弥勒佛似的,笑眯眯的袖了手,啥热闹都凑,看见老少爷们都打招呼,很随和的一个人。但李家庄的人偏不认这个账,李家庄的人谁见了老驴都板着脸,正眼都不给他一个。他们是嫌老驴没成色。老驴生得人高马大,目正口方,能说会道。可就是田地种得邋遢,日子过得拧巴。好好的光景,硬是给他整得像鸡肠子似的,七拐八扭的净走样儿。
  老驴已过了四十三岁生日,这在村里应该是个被人尊敬的年纪了。可他还是站着坐着都叫人感觉一歪三斜没个正相。仔细看面目,黑是黑了点,没心没肺地并不显老。不过,浓眉毛大眼睛生在他脸上,怎么看都有点水土不服的意思。那老驴的媳妇更是没道理的秀气,刚嫁过来那阵子,大家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朵鲜花果然没能出牛粪而不染,打从经了老驴的手,不知怎么地就蔫得像一棵霜后的茄子了。
  老驴从不跟人争长短,也不好生是非,面善心慈。谁家有喜事,总会见他卖力地跑前跑后指东打西,乐得屁颠屁颠的。要是谁家有个丧事让他撞上,不管人家爱见不爱见,十有八九会跟在送葬的队伍里哭得眼泪吧唧如丧考妣,反正他觉得左邻右舍前家后院都跟自个儿亲戚似的。村里却不大有人郑重说起他,如果偶尔说了,就会有人摇头骂道,这头蠢驴,也没少辛苦,就是百事不成!
  老驴地侍弄得不好,老驴的女人把个家打理得也很不好。可老驴和他媳妇却做了一件让李家庄的乡亲眼珠子都蹦出来的事,就是生养了一双好儿女。女儿李童打从听懂人话就看出来爹在村里被人不待见的样子,所以暗暗咬紧牙关要做个有本事的人,从上小学起数不清给她爹挣了多少个百分。弟弟被姐姐逼迫着教导着,学习成绩也是出奇的好。
  老驴的女儿这一年考上了大学,老驴的儿子这一年考上了高中。
  这个事情的确让整个李家庄措手不及。
  李家庄人在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中面对了这件大事。老驴破天荒地被人在背后不断地提及,但在他面前,大家都讳莫如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事儿似的。老驴可是不管不顾地放开了为自己高兴,高兴的老驴把闺女的大学通知书揣在贴身的口袋里还没暖热,就催促媳妇杀小鸡,烙油饼。顷刻间鸡飞狗跳人欢马叫,很快满村街都闻到了老驴家熬鸡汤的香气。对老驴的暴发,大家也没啥可说道的了,人家女儿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的家宅趁得住这满村街的鸡汤香啊!
  老驴吃了香喷喷的鸡肉,脸都没顾得上擦就拉了女儿的手去了县政府。
  事情开头的那一天,老驴正咧着大嘴走在大路上,老驴的腮帮子上沾满了鸡肉的汤汁,老驴用汤汁把快乐写在脸上!
  事情的开始是老驴的女儿考上了大学,事发的起因却是因了老驴和老驴的女儿去了趟县政府。
  老驴拉着女儿径直到了县政府的二楼,门都不敲就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老驴却突然愣住了。这间屋子原来是管教育的杨副县长的,现在屋子里却坐了一个女的。老驴打量了一眼这个女子,个子小小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光鲜得像个电视里的人物。老驴朗声问道:
  杨县长去哪里了?
  那女子说:调走了。
  老驴说:我跟杨县长是朋友,我的孩子念初中高中都是他写了条子给解决的学费。
  老驴又说,你是谁啊?
  那女子顿了一下,显然是在耐着性子说,我姓刘,是现任分管教育的副县长。
  老驴看了这个小刘县长一眼,长得也许是太好看了些,总觉得没有那粗壮的杨副县长像个县长。老驴说,那我就找你了。我们是来要学费的。我儿子今年考了高中,闺女考了大学,我们是来要学费的。
  小刘县长用她的杏眼深深看了一下老驴,又去看老驴的女儿。那孩子的一双明眸也正直直地盯着她。小刘县长有些吃惊,她刚从城里调过来,对基层的事情还不熟悉。这个跟她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人让她摸不着头脑,她的表情却因为眼前这个孩子变得柔和起来,这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女孩让人有些无端地心慌。但是他们提的这个问题,却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小刘县长说,你们是跟政府要学费的?
  小刘县长又说,如果你家有特殊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想想办法,但是政府没有义务解决大学生的学费。
  老驴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他的女儿在旁边看了,险些就觉得那真的是一张驴脸了。
  老驴生气地说,先前杨县长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先前孩子的学费,杨县长二话不说就给解决了。杨县长是政府你不是政府吗?
  老驴的话让小刘县长有点不好接茬,小刘县长看了看老驴的驴脸,又看了看老驴的女儿,小刘县长的语气仍然是被眼前这个秀气的小姑娘盯得异常柔和。小刘县长说,同志你别着急,先前的杨县长是怎么解决的我不知道,现在国家的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孩子上学是个大事,家庭确实有特殊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想想办法,但是政府真的是没有这笔经费。
  小刘县长话说得很沉稳,小刘县长的沉稳却让老驴着急起来。老驴说:你这个县长说得可真轻松,你说没了就没了!我孩子上小学高中你们都管,现在辛辛苦苦考上大学你们反而不管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小刘县长说:你别着急,急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家是有什么特殊困难吗?
  老驴说:我当然困难,我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借亲戚家的旧屋,我不困难谁还困难啊?
  小刘县长这时才认真地看了一下老驴的脸,大大的眼睛,方鼻子阔嘴,而且一点不显老,可能是那半碗鸡汤滋润的,看上去很健康。
  小刘县长说:你家里有需要赡养的老人吗?
  老驴说:没有。
  是你爱人有病吗?
  我老婆身子好着哩,她怎么会有病?
  你几个孩子啊?
  老驴说:俩。
  你承包了几亩地啊?
  老驴很有些不高兴了,说学费学费的,怎么说起这些婆娘的事情!老驴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老驴极不情愿地回答,差不多有八九亩了。
  老驴这样的回答让小刘县长的眉头皱起来。小刘县长有些不解地说,你们身体好好的,粮食打的足够吃,不惜力气的话,农闲时可以出去打打工,怎么也不该是困难户啊?
  老驴似乎词穷,一时没了言语,一张脸眼看着憋得通红。老驴的女儿却接了爹的茬,老驴的女儿脆生生地说,穷不是我们的错吧?如果没有我们这些穷人,要政府干什么呢?我们找政府干什么呢?政府不是穷人的政府吗?
  小刘县长被女孩突然发出的声音和质问弄得心中一惊,从进门起她几乎没任何动静,像个影子一样站在她爹的身后。但她的声音响起来,屋子里好像突然挤满了人似的。
  小刘县长定了定神,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女孩。那女孩也一直看着她,脸上平静如初。小刘县长暗暗吃惊,小刘县长说,孩子你说的是没错,但是政府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啊!
  女孩的声音更加响亮起来:那考上大学而不能进去,难道还不急吗?
  小刘县长有些愠怒地摇摇头说,是急。可是全县比你这事急的太多了,政府真是管不过来啊。像你这样上不起学的考生,如果都到政府来,这个院子都站不下,咱们这个穷县能解决得了吗?
  小刘县长没容那孩子再开口,直接对老驴说,以你们家的条件,怎么着也不该是困难户吧?
  老驴的嘴巴更加咕哝,老驴几乎是求援似的,眼睛来回在小刘县长和自己的女儿身上穿梭,灰心丧气地说:就是困难,我掏尽了力气,还是困难。
  老驴一时想不起更多的语言来表达,心中却委屈得要命。这女县长真是不懂道理,穷是我的错吗,谁愿意过穷日子啊?人家杨县长联系我们村,看见孩子上不起学,啥话不说就帮忙解决学费。眼前跟这个小女人说了半天,一分钱都不说给,还跟审贼一样。这样的结果对老驴的打击是巨大的。老驴满脸沮丧,心里却气愤得要命,我就是困难,连中央都知道我们困难,你一个小女副县长竟敢说我不困难哩! 小刘县长可能每天都要接待几个这样有道理又很委屈的人,但她无能为力。小刘县长的电话连续响个不停,好像还有一桩急事等着她去处理。她做了一个让他们出去的手势,说,你们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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