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来自尘土 却不归于尘土

作者:西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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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秩序外的故事
  
  池莉的小说《托尔斯泰围巾》讲述的是一个社会秩序之外的边缘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老扁担”是一个似乎有些矛盾的角色:他顺从命运的安排收垃圾,但在心灵的角落里为自己保留了一束精神的圣火。尽管他已失去了对这圣火的捍卫的力量,却用自己的尊严与执拗,坚守着内心世界的颜色。读者可以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作家池莉曲折而丰富的思想内涵,这内涵让我们在感受阅读中产生的焦虑的同时,也享受到精神提升的快感。
  “老扁担”跟不上物质世界发展的脚步,他始终从事的是最苦最累的劳动。城里人把他看做是骗子、无赖,轻蔑与嘲弄是他最常接受的态度,但他从未想过改变自己的地位,也从未因为自己地位的卑微而惶惶不知所措。现实生活的艰辛与复杂龌龊了老扁担的外表,但良知与尊严却不时地在这龌龊中闪现,他顽强地进行着某种坚守,这坚守使他的灰色的人生中有了美丽的色彩。
  池莉将“老扁担”的故事写到极致。在当代的中国,尽管有许多作家将目光投向这些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下岗女工”“小商贩”“留守乡村的老父老母”“打工仔”……但将视点凝聚在一个“拾垃圾的”身上,池莉恐怕是唯一的一个。老扁担似乎是不幸的代名词:他辛辛苦苦地做挑夫,却没有拿到一分工钱,还被送进了派出所;他放下扁担开始拾垃圾,却又被全小区的居民拒绝;他用不屈不挠的守候赢得了人们的承认时,又被人冤枉偷狗暴打致伤;当生命开始露出一点亮色时,他悄悄地死去了……池莉用她深情而又辛酸的笔,展示了“老扁担”生命中的无奈与意志里的坚守。她让他的精神在肉体的打击下坚韧地存在,让我们看到在人性的脆弱区域,仍有一盏信念的灯不灭地燃烧。这使我们从浑噩中产生了一丝羞愧:我们在沿着社会秩序前进的同时,是否让自己的心灵真切地贴近了人生?贴近了那些平凡而又执著的生命?我们在自以为善良、无私、正义的同时,是否缺少对弱小生命的体贴与温情?
  “老扁担”故事的前半部分,让我们感到彻骨的寒意与悲凉。但在这悲凉里漫漶出的不是逃避,也不是颓废,而是悲天悯人的关怀。池莉的情感表达是“逆向式”的,她把自己喜爱、敬重的主人公用否定的方式推到读者面前,再一层层地洗掉他身上的污垢,将戴着托尔斯泰围巾的“老扁担”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为他卑微的生命感动,让我们忽略了他的边缘身份,凝眸于他灵魂的高贵。“这些在我们眼前流淌出来的东西也带来这样的好处,它将作者和听者平等地,同时地从惊奇引向惊奇,又不受拘束地将他们从陶醉引向陶醉。”①
  
  角落里的人生
  
  “老扁担”的人生无疑是悲剧的,这悲剧不是轰轰烈烈,摧伤无极的,它只是一个小人物默默无闻的生与死。在阳光下,我们找不到“老扁担”的位置,他将自己放在角落里,坦然而又认真地生活着。
  池莉作品中的“我”对“老扁担”由善意而理解,由理解而宽容。“老扁担”的人生里流淌着“我”、张华及小区里的诸多居民对其的恨与爱。这情感如激流般冲刷着观念的基石,让我们看到了现代人复杂而微妙的心里空间。“老扁担”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属于这个社会的主流,他对小区里所有的居民一律称为“老板”,他选择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居住,他并不因为小区人慢慢地熟悉他,喜欢上他而与人故意亲近,他坚守着自己的职业操守,远离众人,远离热闹,远离一切可以改变自己生活的夸张行为。他不得已接受了照顾小狗三毛的任务,却在被三毛的主人暴打一顿后,只是把手放在三毛身上“就颤抖起来,眼睛也死死闭住不肯睁开”②。在张华据理力争,为他要来疗伤的钱,并请他参加小区的晚宴时,他先是拒绝,随后又选择了坐在一个黑黑的角落,默默地吃,悄悄地走。这种不张扬的个性似乎与他的身份合拍,但我们还是从他的隐忍生活方式上,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心理特点。高尔基曾经说过:“托尔斯泰是深深地具有俄罗斯的民族性的,他在他灵魂深处体现了俄罗斯心理的一切特点。”③我们在看到“老扁担”困苦中坦荡灵魂的同时,还能看到他笃信命运,不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主义。
  文学需要进入到人性更隐秘的深处,需要在生活变形和裂开的瞬间抓住存在的真理与本质。文学的意味只有在这种时刻涌溢而出。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所赖以存在的那种质地。“老扁担”是现实生活中角落里的人物,他的人生没有繁花似锦的外在热闹,他的形象应该属于文学中的最小值,但正是这文学中的最小值,构成了最真实的审美感觉。
  我们在角落里发现了“老扁担”,发现了池莉用悲悯与关怀打造的“老扁担”的人生。一位成熟的小说家应该是设计人物的专家,让人物引导故事的发展。池莉设计了“老扁担”,让这位来自农村的穷人,在“高贵”的城里人面前,不卑不亢。还把他设计成一个“读书人”,让他戴上了“托尔斯泰围巾”,让他宽容,让他执著,让他默默地承受贫穷与屈辱,渐渐地,让他的身上有了亮点,有了暖人的阳光,这阳光穿透了狭隘与偏见,融化了冰冷的世俗。尽管它不能改变“老扁担”的命运,却让每一位读者感受到了这照射在角落里的光明与温暖。
  
  天堂里的灵魂
  
  “老扁担”的灵魂无疑是圣洁的,这圣洁来自于他精神深处的执著与求索。在物欲唯上,精神赤贫的氛围里,“老扁担”用他的托尔斯泰围巾,为我们拉起了一道心灵的彩虹。梅洛庞蒂曾说过:“当我们拒绝和世界合拍的时候,仍然割不断与世界的联系。”④“老扁担”在精神上不属于他生存的空间,他是自己心灵的舵手,他将自己的生命之舟缓慢而又坚定地划向自己的心灵圣坛——文学世界。他把自己居住的小屋满放着各种收购回来的书籍。如果他只是一个“拾垃圾的”,那么这些书在他的眼睛里只能是换钱的废纸,然而他将书“一律齐齐整整,挨着四壁堆放”⑤,他是在用书为自己贫穷而又卑微的生命添上了绚丽的精神底色。这一举动也使他的形象由普通转变为经典。在此,作者似乎是一个洞悟人生的智者,她站在现实的视野之外,热切而又真挚地观察着“老扁担”的生活、生命轨迹以及他的不为世俗了解的精神世界。这是一种关怀,很真实也很真诚,事实上它是对人性的关怀,我们会发现作者正努力地打开生活或人性中唯美的区域,用带着天堂里圣洁光环的笔,去刻画去描摹,去展示自己心灵深处最辉煌的发现与最美妙的风景。“这可以看作是人生旅途的象征——寓光明于阴沉,求辉煌于压抑;这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于人生哲理的积极悟解——能挺立于人生沉重者,才能享受人生的辉煌。”⑥
  事实上,池莉在小说的叙事上有很大的随意性,就像一泓漫过堤堰的春水,向着低洼的地方时而曲折,时而笔直地不间断地流淌,有着自为的主动精神。这种叙事具备了现代小说的一些特征:写作的自由状态,没有时空限制的观念。她的文字从来没有精心打磨的痕迹,但在细节上,却刻意雕饰,使读者感到一种非常直接的气息与力量。小说中所涉及的社会问题,是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无法回避的,它直接指向生命中那些让人无法解决的根本困境,但作者盘旋于这困境之上的善意,使文章里的主人公充满了神性的光辉,“老扁担”的灵魂无疑是庸庸碌碌的我们必须仰视的。他面对命运的坦然,面对凌辱的默然,都让我们看到了一种骨子里的高贵。这高贵属于精神上的贵族,属于天堂里的平安,圣洁与仁慈。似乎有一种力量分担着他的卑微、痛苦和重担。在他独立而狭小的空间里,“老扁担”是富有而智慧的,尽管没有人能进入他的小屋,但他用亲手编织的托尔斯泰围巾,昭示了自己的精神向往。
  
  尘世间的希望
  
  池莉让我们看到了“老扁担”苦难而沉重的日子,也让我们从“老扁担”这个普通生命的寻常日子里,看到了充满希冀的心境,这心境感染了我们,我们想为之欢呼,却只是发出轻轻的叹息。“艺术家没有外在的风格,他就是他的风格”⑦,池莉的笔触及我们流动着的梦想,触及我们沉睡的向往。她是在用自己的文字洋溢着自己内心深处最华丽的宝藏——希望。让我们跟随着这希望一步步地穿过平凡甚至是苦难的过程,走向人与人的和谐,走向心与心的温馨。没有希望的日子必定是苦难的,“老扁担”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但他却始终坚信这苦难只是生命的表象,坚信有一种美好可以在心里永驻。他为自己平凡的生命选择了不平凡的灵魂,使我们能透过他的故事看到一个人在现实的挤压中,可以保留足够的繁盛、丰富和激情。在他已十分接近孤独和悲凄的同时,我们看到因希望的存在而使他拥有了宁静和深沉。
  “老扁担”坚信善良可以赢得善良,不然他不会在被小区居民拒绝之后,仍执著地守候,直至被接纳、被信任、被关心。“老扁担”坚信有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不然他不会将收购的书籍,全部保留下来,当作自己精神的营养品,让“我”和张华最终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穷人都生活在对金钱的梦想里。老扁担坚信自己的灵魂是高贵的,不然他不会在将要告别这个世界时,请求带走自己的“托尔斯泰围巾”。这许多的坚信来自于他生存凡间的希望,来自于人类对未来的集体梦想。
  “老扁担”是卑微的,又是高贵的。因为这高贵,他的生活里开满了希望的花朵。这让凡俗的“老扁担”有了坦然面对一切的自信与力量。悲剧有时来自希望的破灭,来自那漫不经心的疏忽,更来自一些生命对另外一些生命的轻视。我们在“老扁担”的故事里,可以顺利地推理出他悲剧结局的理由,但他却留给了读者残酷后的希望。
  池莉显然已找到了创作的新感觉,她可以在平静的叙述中让自己的感情充满变数,也能从自己平静的语言中透出复杂的意味,虽然细微,却清晰、隽永。
  因为理想的存在,作家尽管沉浸在现实中,仍能保留自己应有的想象力,而由想象而生成的文学作品的任务应该是:它必须创造一个回避庸常琐碎的崭新的世界,并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尘世间的希望与探索。
  作者系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①[英]乔•艾略特.小说的艺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304.
  ②池莉.《小说选刊》[J].2004,( 11)29.
  ③马振方.小说艺术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61.
  ④贺雄飞.边缘思想.《天涯》.随笔精品[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9,37.
  ⑤池莉.《小说选刊》[J].2004( 11)35.
  ⑥伍杰,王建辉.书评30家[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83.
  ⑥ 王岳川.现象学与解释学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