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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首《清明》 两种面目

作者:镇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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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唐诗与宋诗的比较,从南宋到近代八百余年间,各家各派争论不休,都有自己的观点。大多是崇唐贬宋,对宋诗抱持贬抑的态度。南宋刘克庄便在《竹溪诗序》中说“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辩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其实,宋诗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其独到之处。唐诗与宋诗各有千秋,如果将唐诗比作一条波涛汹涌气势澎湃的大江大河,那么宋诗便是一池表面缓缓流淌但水下暗流涌动的深潭。我们不妨以杜牧和黄庭坚的《清明》为例,比较分析一下他们各自的特色,从而来探讨唐宋诗的不同特点。
  杜牧是晚唐著名诗人,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小杜是唐人七绝高手,其诗清新俊爽、深婉有致。《清明》这首小诗历来脍炙人口,其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短短四句诗,显示了唐诗特有的艺术魅力。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是我国民间的传统节日。它是一种综合性质的节日,汇聚了禁火寒食、踏青扫墓等内容。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清明节,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酬劝。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清明前三日为寒食节,禁火冷食,至清明节赐火,停止冷食。清明当天人们出外郊游,即所谓“踏青”。
  杜牧此诗,是从游子行人的角度来写清明节的所见所感,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清明烟雨中的动态图画。清明本是人们外出踏青郊游赏春扫墓的时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正离乡背井、远行在外的行人自然是满怀愁绪。而天公又不作美,细雨纷飞,使人倍增伤感。作者也在这些行人之中,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种远离故土思念亲人的惆怅顿时涌上了心头。羁旅之愁与思乡之情交织,而纷纷细雨又打湿了衣襟,到何处去避避雨、歇歇脚呢?到何处去消解心中愁闷呢?诗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酒家,正四处张望之际,远远地走来了个小牧童,于是作者赶紧借问“何处有酒家”?牧童以动作代替回答,抬手指了指远处的杏花村。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来往往的行人、借问与回答的颇具戏剧性的一幕,构成了一幅动态风景画。
  同是写清明,在北宋中期的黄庭坚笔下,又别是一番景象。其诗云:“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垅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很明显,黄庭坚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清明的静态图画。清明佳节,郊外桃李花怒放,一派生机盎然;野田荒垅之上,累累坟墓错杂其间。时届初春,万象更新,春雷在天边涌动,春雨也滋润着草木。墓前似有祭果留存,山谷便想到了孟子笔下的齐人,又想到了春秋晋文公时的介之推,于是引发了作者无限的感慨: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就题材内容而言,虽同写清明时节所见所感,但杜诗以人的活动为主,而黄诗以自然景物为主,分别为我们描绘了两幅不同的动态与静态清明烟雨图。同时,隐含在画面背后的两者的所见所感也不同。杜诗中,我们感受到了他的羁旅之愁与刻骨乡思以及得知酒家信息的喜悦之情。而黄诗中我们则可感受到更多的东西。山谷老人首先由清明时节扫墓而引发了对亲人的哀思与缅怀,再由清明时节的春雷与春雨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时序变换,万象更新,心中豁然开朗。最后,诗人由清明而想到了人的生死问题,想到了人的生存方式,想到了人生的不同的价值取向。齐人好逸恶劳而又庸俗虚荣,每日游荡于东郭墓间乞食祭品。回到家里却谎称是富贵人家请他喝酒,剔牙摸腹,骄其妻妾。而介之推为春秋时期晋文公的侍臣,随其流亡在外十九年,忠心耿耿,曾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文公饱腹。回国之后,文公封赏随从,大者封邑,小者赐爵。介之推不求利禄,与其母归隐于山林。晋文公几度派人要他下山,给他封侯,但他死活不从。于是文公下令烧山想把他逼出来,结果他抱树而死。文公悔恨不已,遂令寒食禁火来怀念他。大千世界,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物。齐人丑行,难免贻笑大方;而介之推的高风亮节,则垂范千古。然而时光流逝,历史无情,不管你是贤还是愚,最终难免要同归荒冢。千载之后,面对满眼蓬蒿,又有谁知你是贤还是愚呢?读来令人伤感不已。
  就艺术表现手法而言,杜诗为白描,而黄诗为写意。杜牧用白描手法描绘出一幅清明烟雨图,形象鲜明生动,画面清晰可感;而黄庭坚则用写意方式,淡淡几笔,将大致轮廓勾勒出来,虽朦胧但韵味深长。不难看出,杜诗运用了情景交融的表现手法,触景感怀,萌发了乡情愁绪,“纷纷”不仅描摹出了春雨的形态,也刻画了雨中行人烦郁的心态。情与景和谐交融,形成一种绵邈的情韵,这是唐诗明显的特征。而黄诗则是使事用典,自然贴切。诗中运用了《孟子•离娄下》中齐人一妻一妾和《左传》中介之推的典故,代表了人生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与价值取向,恰到好处。而这刚好代表了宋诗的特点:以才学为诗。后人一般对此持贬抑态度,认为以才学为诗造成了宋人在书本中讨生活乞诗料的风气,容易造成诗句晦涩难懂,但黄庭坚运用这两个典故却自然贴切,增强了诗歌的文化意蕴和情感内涵。
  就艺术风格而言,杜诗清新妩媚,前两句有着惆怅,但那骑在牛背上的悠闲的牧童,那雨中的杏花,都给人一种清新之感。而黄诗则苍凉老辣。就语言来讲,杜诗比黄诗更显得平易自然,通俗易懂。黄诗更多地带上了文学色彩。从两首诗可看出,黄诗更加注重艺术技巧,工稳细致,这刚好是宋诗的特点。对仗工整,使用电影中蒙太奇手法,场面改换跳跃,看似无序其实有着内在联系,使得文义含蓄,留给人想象的空间。句子结构上不按正常语法规律如末句,使得文义曲折。
  比较这两首诗,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两者最大的不同:杜诗重情韵,黄诗重理趣。正如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所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一点不假。杜牧《清明》一诗,四句二十八字,情韵绵邈,韵味悠长。读着这首小诗,我们不仅感受到了路上行人触景伤情的愁绪,看到了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图画,更体验到了作者那种意在言外的心境。清明本就易使人缅怀逝去亲友,而蒙蒙烟雨中又添一层愁绪,“欲断魂”三字准确刻画了行人的惆怅迷茫的心境,很自然地作者想找个酒家歇脚避雨,暖暖身子,排遣愁绪,于是末二句出现了行人与牧童问答的一幕。“遥指”两字无声胜有声,牧童用动作回答了行人的疑问。诗在此处,戛然而止。不难想象,顺着牧童的手指,在那或盛开或飘落的杏花林深处,一个小村落斜插着酒旗,飘着酒香,行人该是如何欣喜,急趋杏花村,细斟杏花酒,满身的湿意与疲惫在酒香中淡去……
  黄庭坚的《清明》则重在阐发人生感悟与思考。此诗作于山谷晚年谪居宜州时期,经过新旧党争的险恶风波,此时的山谷老人已是世事洞明。新党蔡京之流打着护法的旗号,陷害打击异己力量,元祐党人一贬再贬,正直之士或流放或死亡。诗人漫步郊外,看着累累坟墓,想着自己的人生遭遇,不免感慨万千。诗人以清明扫墓联想到人的生死问题,并扩大为人生的价值问题。不管是贤还是愚,终究免不了一死,又何必那么执著,还是豁达一些吧!这其实是一种历尽人世沧桑后的凄凉与沉郁,让人倍感苍凉。
  两首《清明》,两种面目。小杜清新,山谷苍凉。小杜重丰神情韵,山谷重筋骨思理。恰好代表了唐宋诗的不同风貌。唐诗宋诗,各有千秋。厚此薄彼,大可不必。正如近代缪钺在《论宋诗》中所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一点不错,发人深省。
  作者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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