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渊明遗韵 太白别调

作者:周 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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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一生漫游,踪迹莫寻,其诗歌的创作时间与空间也就处于一种隐没状态,这也就导致其诗歌旨趣往往具有强烈的非指称性。《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的创作时间,安旗先生《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定为天宝二载,认为是“倦于待诏翰林后,别寻寄托之作”,但其并未提出论点的支撑材料,也许,此系年亦仅为揆情度理的猜测。我们当然可以确知此诗作时李白在长安。但李白出入长安问题,学界认识不一,或云一次说,或云二次说,抑或三次说,大抵并非仅仅天宝元载到天宝三载一次,因此此诗不能仅仅从“终南山”一词来断定其创作在天宝初年。而太白思想飘逸,其对自然或隐逸之慕亦非仅因“倦于待诏翰林”之政治仕途而兴。美国学者戴维斯在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系年研究追求“年代精确性”时认为:“有时刻意追求逼真的效果,反失之于可疑。”既然《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创作的心理背景和生成的政治背景在现有的资料下难以确考,不如就干脆忽视其创作时空而将我们解读的重心直指文本本身,从中去印证太白之本性。
  一首好诗,或可以以“耐读”来衡量。什么是耐读呢?若诗浅而无致,当然一目而过,无须停伫;若诗涩而多晦,又望之兴叹而无阅读的信心。而耐读的诗歌,言浅而意深,每每读之,则意趣层出。一首耐读的诗歌,在读法上也应有讲究,当扣字而细读,如灯下品茗,细细啜之,人生百味也随着慢慢泛起。而细读之重,当是诗题。而这正是我们当代快餐式阅读习惯下往往忽视的一个环节。一首好诗,往往制题也有诸多讲究,绝非现在习诗者做诗之后方潦草命题。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诗,看其诗题,并不亚于一篇精致的小品散文。李白在此诗题的安排上与其歌行体诗歌甚至绝句有很大不同,就是很细腻。细读之,仿佛读者能顺其笔触,一路行来,又一路行去。此诗题不仅可以为读者提供一个很大的联想空间,而且它也是全诗的行文脉络。整首诗歌其实就是围绕这个标题逐笔而写,依题而行。开端“暮从碧山下”四句从“下终南山”写来。“暮”既点明时间和下终南山的原因,又可让读者感受到正是对自然的流连而导致诗人忘归,直至暮色渐现。在这“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之中,仿能看到在苍然月色之下,草木斜径之上,太白且吟风雅且徐行的风流之姿,缱绻之态。又若“暮下”和“却顾”中隐藏了诗人对自然之有情。而“山月随人归”亦见自然对如此超群脱俗之太白的送别和留恋,此又是自然对人之有情。如此物我相亲最后化为诗人眼前之“苍苍横翠微”一语,满目青山葱翠,满目林木幽邃,而这朦胧之景又实将作者之惆怅和自然之怅惘融入其中,此四句无一字言情,而隐然有含情凝眺之人。整个段落,写景自然又如画,“尽是眼前真景,但人苦会不得,写不出”(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行文简洁而沉缓,绝类一山水小品。
  上段写诗人与终南山的离别,其后,太白之笔并没有执著其中,而是忽然宕开,以“相携及田家”写与斛斯山人的相逢。斛斯山人何许人也?斛斯山人是故旧还是新识?两人是如何相逢的?其中有多少曲折,诗人都没有说破。《通志•氏族略》云代北复姓有斛斯氏,其先居广牧,世袭莫勿大人,号斛斯部,因名之。杜甫有《闻斛斯六官未归》诗,清人仇兆鏊认为“斛斯六”乃斛斯融。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认为此诗中“斛斯山人”亦当为斛斯融。然正如我们前面所言,我们无须固执地考究斛斯山人是否是斛斯融,在此诗中,斛斯山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与太白有相似情致的符号。王维《终南别业》尾句言:“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在此描摹了一个相逢的场面,相逢是如此偶然,而相逢的对象是一林叟,诗人并不在意其来历,其身份,其职业,只知道与自己对话的人和自己一样沉醉于自然和心灵。同样,这个斛斯山人的社会地位、经济状况我们也无须去关注,而这也许正是太白为什么只言“斛斯山人”而不直说的内在隐秘。因此一场相逢,太白只一“相携”写出陌路邂逅时的愉悦和畅快。下面“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三句则是从“田家”写来,“童稚开荆扉”一句,真有万千温情隐藏其中,想斛斯山人外出,家人一日等待,见黄昏渐浓,牛羊下来,鸡栖于埘,莫不翘首以待,忽从荆扉之外传来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足音,熟悉的是丈夫或父亲的足音,不熟悉的是李白的足音,遂年幼的儿子载笑载跳而出。如此图景,真能凸现天伦之乐。“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前写家人之迎,而此二句写家物之迎,从“入”和“拂”见好客之心,而“绿竹”和“青萝”皆清雅幽深之象,再加上融融之月色和悠悠之小径,不仅突现田家环境之恬静安逸,更见斛斯山人隐逸清雅之志趣,此句实与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有同趣之妙。
  诗歌最后六句乃承诗题“宿置酒”而来,写出畅饮欢歌之乐。“欢言得所憩”,主客会“欢言”什么?当不会是功名利禄等稻粱之事,或与陶渊明之“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孟浩然之“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一样,谈论的是终南山的清风明月,谈论的是人生的繁华憔悴。而“得所憩”中所能承载的最深信息,或许应是在忘却行旅中的风尘漂泊之后的精神休憩,在忘却长安城的尔虞我诈之后的心灵止泊。“挥”,《礼记•曲礼》:“饮玉爵者弗挥。”郑玄注:“振去余酒曰挥。”后即谓倾杯饮酒。一个“挥”字写出了主客畅怀豪饮的神情。而“长歌吟松风”见以歌助酒,茅屋之中的歌声和终南山上的松涛互映相和,自能见出李白与斛斯山人在酒神引导下对身外一切的摆脱。“曲尽河星稀”见夜色阑珊,而知一夜痛饮,可想二人知音之对。最后“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乃结言酒后之风味,世俗一切机巧之心,于此破晓时分陶然忘却。诗人胸襟于此更显出淡泊而恬远的境界。此种相逢而夜会的主题,在杜甫《赠卫八处士》一诗也出现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诗中的相逢是悲凉的,就连宴会也夹杂着生离死别的痛苦,而反观太白此诗,摆落世事,洒脱豪迈,纯然一自由深情之状,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二所说,“太白山水诗亦带仙气”。
  和太白的歌行、绝句诗歌一样,《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也展现了一个充满自由气质和生动情感的诗人形象。但是,从读者的阅读情绪而言,我们却很难感受到在《将进酒》、《行路难》、《蜀道难》等歌行体诗歌中得到的那种挥斥八极,凌厉九霄的骏快风貌,而是一种温缓敦厚、渊深朴茂的韵味。是什么原因出现如此的反差呢?首先最直观的因素就是体制,《将进酒》诸诗以歌行杂言体制出现,句式长短参差,形式的摇曳往往也会致使感情的纵横跌宕,故许学夷《诗源辩体》称太白歌行“窈冥恍惚,漫衍纵横”,而沈德潜《唐诗别裁》亦称其“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而《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以五古形式出现,在李白诸多体制中,可能五古是最不为现代读者熟知的。五古体制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形式整饬,节奏往往也具有一定模式化,相较于杂言歌行而言,其变化也就略少。也就会呈现“不矜才,不使气”(沈德潜《唐诗别裁》)的诗歌气息。除了体制的因素之外,还有诗歌结构的原因。在李白的接受史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论调,就是认为太白之诗绝无法度,如黄庭坚《题李白诗草后》论为“无首无尾,不主故常”;赵翼《瓯北诗话》论为“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但正如朱熹所论,“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朱子语类•论文》),或者其法度隐秀变化,非后人所能窥知。就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诗的结构而言,整首诗歌完全是依照题目而次第写来,平缓而悠然,法度整饬。又从语言而言,诗歌语言简洁,“写景处字字幽靓,写情处语语率真”(王文濡《唐诗评注读本》),因此梅鼎祚《李杜二家诗钞评林》认为此诗“颇造平澹”。应该是这些因素的总和,才最终使此诗产生了与太白那些歌行、绝句不一样的面貌。
  对于此诗的风格,《唐宋诗醇》称“逼真渊明遗韵”。确实,此诗朴茂自然的气味与陶渊明不衫不履的古朴境界有几分相近之处。而此中相近,表面上源于体制选择、语言运用的相近,其实应该追溯到两个伟大的作者在精神气质上的相近,即二人在此类诗歌中都是在温情脉脉中流淌着自由散漫的英气。故王夫之《唐诗评选》认为,“清旷中无英气,不可效陶,以此作视孟浩然,真山人诗尔”。姑且不论李白是不是有意识在效仿陶渊明,但王氏指出李白此诗之所以没有“山人诗”那种野僻瘦硬之感,在于他和陶渊明一样,诗歌中有“英气”,确是良见。此诗尽管与李白最为人称道的歌行体诗歌有较大区别,但正是这种英气,我们才依旧能看到惯常的延续的李白。总之,《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诗可以说是太白诗歌中的别调。
  作者系江苏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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