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苦恼

作者: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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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嶙峋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漩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约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约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约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约纳就抖动了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像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像棍子一样的腿,迟疑的离开原地走动起来了……
  “你往哪儿闯,鬼东西!”约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了喊叫声。“鬼把你支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约纳在赶车座位上局促不安,像是坐在针尖上似的,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转动眼珠,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约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约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
  “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约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约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约纳的后脑壳喷气。“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约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马索夫家里,我跟瓦西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么,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约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 !使劲抽它!”
  约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的女人。约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约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约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约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寞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约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
  约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约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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