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描绘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
作者:何玉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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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短篇小说艺术大师的俄国作家契诃夫,创作了一系列举世公认的短篇小说佳作,而《苦恼》堪称是其中的一部经典,小说写的是一位名叫约纳的车夫,一心想跟别人谈谈他才死不久的儿子,减轻一些内心的伤痛,可几次三番没有人听他的,结果他只好把满腹心事向他的小马诉说。这是个朴素平淡的故事,但历来很受推崇。
列夫•托尔斯泰认为它是第一流的小说;高尔基对约纳的遭遇产生了强烈共鸣,称赞它是一部非常真实生动的作品,他在《我的大学》中写道:当年他在面包房工作的时候,传来了他外祖母去世的消息,他感到万分憋闷,很想找个人讲讲他的外祖母,可是没有人听他讲,他的这个心愿也就永远埋在心底了。后来他读了《苦恼》,后悔当初没想到把自己的悲哀讲给老鼠听,当时面包房里老鼠是很多的①;英国女作家卡特琳•曼斯菲尔德则认为:“如果法国的全部短篇小说都毁于一炬而这个短篇小说《苦恼》留存下来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可惜。” ②曼斯菲尔德的观点未必人人赞同,但她是有凭有据,下面我们具体分析一下文本。
一、苦恼的原因
契诃夫写的是车夫约纳的苦恼,他的苦恼是双重的:首先是失去了儿子,这是第一个苦恼,随之而来的苦恼是自己的愿望实现不了。什么愿望?失去了亲人,遭遇了不幸,不求别的,只要有个人肯听自己说说这个不幸,这是个起码的愿望,不是想让儿子起死回生,况且他身居闹市,整天迎来送去,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可怜的愿望也实现不了,愿望之小,与实现愿望的难度之大形成强烈反差,更显示出约纳苦恼的厚重。
二、《苦恼》的组织结构
《苦恼》的层次非常清楚,写了约纳四次向他人倾诉,四次碰壁,最后只好走进马棚,对马诉说。契诃夫每写完一次约纳的碰壁,接着便写他的苦恼,而每次碰壁后,他的苦恼就随之加深,在第二次碰壁后,加了一段抒情,在第四次碰壁后,写了约纳想象中的第五次努力——向女性倾诉,整个故事看似平铺直叙,其实匠心独运。
约纳遇到的四类人及对他们的称呼是军人(老爷)、三位年轻人(老爷)、仆人(老哥)、年轻车夫(老弟),这四类人的先后顺序不是随意安排的,而是按照地位从高到低的顺序,约纳在最后一次碰壁后,他在想象中向“娘儿们”倾诉,从排列顺序看,排在牲口(小马)的前面,可见当时俄罗斯妇女地位的低下。奇怪的是:当约纳向军人和三位寻欢作乐的年轻人倾诉时,这两类人虽不耐烦,却还敷衍一句:“他是害什么病死的?”“大家都要死的”,而当他去向仆人和年轻车夫诉说时,前者让他走开,后者一言不发倒头便睡。如果说,被约纳称之为老爷的军人和三位年轻人,决不会花时间去听一个穷车夫的诉苦,这里存在社会地位的隔膜;而当约纳去向和他同阶层的仆人和年轻车夫诉说时,他们竟连敷衍的话也懒得说,这的确发人深省。
三、《苦恼》的细节分析
细节是关于人物、事物的细部的具体描写,一切卓越的作品,如果把那些生动传神的细节抽掉,它们的魅力也就消失了,下面我们选取一些细节进行分析:
小说的第一自然段有一句话连续出现“伛”字,约纳“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伛”即曲背,而“伛到的最大限度”即胸部紧贴大腿,这个动作在成年人的日常生活中是很少见的,但在特殊情况下很有代表性,我们在看新闻照片时,会发现一场灾难后,受害者坐在亲人的尸体旁边或被毁家园的废墟上,他的身体是伛着的,在小说中,契诃夫没有直接描写约纳的内心世界,但通过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的悲苦心境。
小说的前几个自然段在写约纳等待乘客的过程中,出现了约纳和他的小马的姿势对应:“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像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什么是姿势对应?它指的是“朋友间无意识的动作一致”③。当两个身份相同、意趣相投的朋友面对面交谈时,常会采取一致的身体姿势,如果对谈论的问题又具有相同的态度,那么他们的身体所采取的姿势就会更加相像,甚至会成为相互临摹的复本。小说中出现了人与马的姿势对应,意味深长,这其实为小说结尾约纳向马倾诉埋下了伏笔。
在约纳向他的第一位乘客军人诉说的过程中,契诃夫着重写他的动作,约纳在车上“就像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表明了约纳失去了亲人后那种麻木茫然的感觉,而当军人顺口敷衍地问了他一句话时,约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并且,当军人不愿再听了时,“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唯恐遗漏诉说的机会,这些动作表明约纳倾诉内心苦闷的心情是多么的迫切。
在约纳遇到三个年轻人后,契诃夫通过年轻人之口评论了一下约纳戴的帽子:即“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我们知道,服装有三种主要功能:遮盖、保暖、显示,在任何情况下,服装都向他人传递某种信息,告诉他穿者的背景、气质和个性,作为衣着信号的帽子,向读者表明了约纳处于一种怎样的经济状况。
在同三位年轻人交谈的过程中,虽然他们对约纳骂骂咧咧,但约纳却一直在“笑”,并且当年轻人到达目的地后,约纳还“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从这些细节描写中,我们可以得知约纳是多么孤寂,只要有人和他说话,就是骂他他也觉得舒服,就在这里,契诃夫抓住了抒发情思的良机:“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这段抒情读来十分贴切自然,既是约纳的心声,我们也能感觉到作者契诃夫的声音,它增强了整部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对突出约纳的苦恼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当约纳下决心与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攀谈时,他这么主动地问了一句:“老哥,现在几点钟了?”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当素不相识的人开始搭话时,通常的话题是时间、天气之类,这句问话非常符合人们的实际生活经验,同时契诃夫也在貌似不经意中向读者透露了小说的内部时间:小说的开头第一句“暮色昏暗”,而仆人的回答“九点多钟”,接着契诃夫连续两次点明了时间,“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我们可知到此为止小说中的事件发生在从黄昏到晚上十一点半之间的时间段里。
当约纳第四次向年轻车夫倾诉碰壁后,契诃夫写了他想象中的第五次努力,小说是这么写的:“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为什么写这么一句话?
高尔基曾比较过实际上的平民与书本中的平民的不同,他指出:“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玩物……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们都是出奇的有味。”④回顾一下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对小人物题材的艺术处理:从普希金的《驿站长》、果戈理的《外套》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穷人》,进步的俄国作家对受压迫、遭欺凌的小人物表示同情,他们的作品充满了人道主义的同情心。契诃夫早年生活贫困,有过和小人物同样的生活经历,因此他对小人物的生活比较熟悉,对他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了解,但契诃夫并没有因为自己同情约纳,就美化抬高约纳,约纳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他身上存有消极落后的思想,比如轻视女性,这是正常的,也是真实的,而契诃夫也是如实描写的,这使我们又一次想到高尔基对《苦恼》的赞赏:这是一部非常真实生动的作品。
小说的结尾是,约纳只好寄情于他的小马,向不懂人情世故的牲口诉说自己的悲哀,这个“对马弹琴”的细节使人感到既可笑又可悲,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而人与人隔膜的主题一直贯穿于契诃夫整个创作中,也延伸到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大潮中。
《苦恼》突出体现了契诃夫创作的本质特色:即“描绘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能够从最平常的现象中揭示出生活的本质”⑤。车夫约纳丧子后去向他人倾诉,这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事件,从平常现象中揭示生活的本质,是契诃夫现实主义的本质特色。契诃夫曾说,写苏格拉底比写小姐或厨娘容易,的确,写普通的生活,平常的事物,从中揭示出生活真理,这远比写戏剧性事件、叱咤风云的人物要难,它要求作家有敏锐的生活观察力,能于平凡中见卓识,把它提高到美学的高度,这也正是我国古人所云,画“鬼魅最易”“犬马最难”。
作者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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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高尔基:《高尔基文集》,第十六卷,《我的大学》,陆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3页-第64页。
②转引自《文学遗产》,第68卷,苏联科学院出版社,1960年版,第818页。
③戴斯蒙德•莫里斯:《男人女人行为观察》,刘文荣 、今夫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91页。
④高尔基:《高尔基文集》,第十五卷,《在人间》,楼适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95页。
② 转引自朱逸森:《契诃夫》,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