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野草在歌唱(第十一章)

作者: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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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精打采地把几只盆子叠起来,送到厨房里去,在水槽里装满了水,然后就忘了还要做什么事。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双手懒洋洋地下垂着,心想:“在外面树林子里的什么地方,他正等着我呢。”她在屋子里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接着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倒在沙发上,好像一只兔子蜷缩在一丛乱草中,警惕地注视着几条狗走近前来。但是这么等着也是白等,她的脑子告诉她说,她还得等上一整天,等到夜里呢。于是她的脑子又清醒了短短的一刹那工夫。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呆滞地想道。她用手指压在闭着的眼睛上,眼睛内闪出两个黄色的光圈。我真弄不明白,她对自己说,我真弄不明白……先前的那种幻境又出现在她面前:她好像站在这座房子的上空,站在一座看不见的山峰上,像法庭上的审判官似的俯瞰着下面,可是这一回她再也没有那种轻松的感觉了。在一刹那无情的清晰景象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这实在使她痛苦万分。等到将来一切事情都过去之后,人家所看到的也正如她自己现在正看到的真面目一样,一个又瘦又丑的可怜女人,上帝赋予她的生命力已经完全干涸,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空洞的念头:她和那个威猛的太阳之间,只存在着一片薄薄的、叫人摸上手就起泡的铁皮;她和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之间只存在着一缕瞬息即逝的阳光。她宛如悬在半空中,觉得时间和空间一样静止不动了,她看见那个在沙发角落里用拳头抵住双眼,不断抽泣颤动的玛丽•特纳,也看到了早年那个有些傻气的姑娘玛丽•特纳,怎样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地走到现在这个结局。我真不明白,她又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明白,不幸就摆在眼前,但究竟是怎样的不幸,我实在不明白。甚至这些话好像也不是从她自己的口里说出来的。她紧张得呻吟了一声,因为她在内心费尽思索审判着自己的同时,还处在被审判者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正受着无法形容的折磨。她已经感觉到了这种不幸,她不是在这种不幸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吗?究竟多少年呢?那得从她来到这农场之前算起!甚至在她少女时代时,她就熟悉了这种不幸。但是,她做了些什么呢?那是怎么回事呢?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一切都不是出于她的自愿。她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变成了一个没有意志力的女人,坐在一张又脏又臭的破沙发上,等待着黑夜来毁掉她。那是她应得的,她自己完全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什么呢?她犯了什么过错呢?她有自知之明的理智,可她在感情上又是那样天真无知——她的感情总是被一种她所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动着——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毁灭了她那完美的幻想。她忽然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四周的树木都在向这座房屋逼近;她望着,等待着黑夜。她想,等她一走,这房子就完全毁了。它一定会毁在灌木丛手里,这片灌木丛一直那样恨它,不吭一声地站在它的周围,等待着有朝一日朝它猛扑过来,把它完全盖没。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留下来。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屋子里空无一人,里面的家具全都慢慢地发霉腐烂。最先跑来的是老鼠,它们晚上已经在屋椽上跑来跑去,拖着又粗又长的尾巴。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在家具上和墙壁上爬,把什么东西都咬坏,咬得只剩下砖头和铁,地板上也布满了老鼠的粪便。接踵而来的就是甲虫,又黑又大的硬壳甲虫会从草原上爬进来,躲在砖头缝里。现在已经有几个在那里摆动着触须,用它们那颜色鲜明的小眼睛张望着。后来,雨停了,空中云散天清,树木青翠碧绿,空气将会像水一样洁净闪亮。但是一到晚上,雨水就会哗哗地倾倒在屋顶上,一刻也不停歇。屋子附近的空地上都会长出小草来,灌木丛也会跟着长起来,只消到下个季节,爬山虎的藤蔓就会攀满阳台,把盆景打翻。盆景会跌在那一大片迅速繁衍的潮湿植物中;天竺葵会一排排地长起来,跟栎树混杂在一起。树枝会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树干就会伸到砖墙跟前,使砖墙倾斜、碎裂,最后完全倒塌,铁锈碎片纷纷落在铁皮屋顶下面的灌木丛上,屋子里还会出现癞蛤蟆、像老鼠尾巴那么长的硬壳蠕虫,以及肥胖的白色鼻涕虫。到最后,小树丛会长满这块倒塌的地方,使屋子的踪影再也看不见。人们会来寻找这房子,结果在一棵大树跟前看到了一个石阶,他们会说:“这一定是迪克夫妇当年住的那座房子。多奇怪啊,房子一旦没人管,竟然这么快就会荒草丛生!”于是他们东寻西找,用一只鞋尖拨开一棵树,这时他们就会看见一个门把手嵌在树杈里面,或者在一堆泥沙卵石中找到一块碎瓷片。再往前一些,他们又会看见一堆发红的烂泥,里面裹缠着许多腐烂的茅草,看上去就像死人的头发一样——这就是那个英国小伙子曾经住过的小棚屋的全部遗迹。离这儿再远些,有一片瓦砾堆,那是当年那个小店铺留下的标记。住宅、店铺、鸡舍和小棚子全都消失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一眼望去,遍地都是灌木丛!她脑子里满是这些湿漉漉的绿色树枝、茂密而潮湿的草地和盛气凌人的灌木丛。突然,这一切幻景全消失了。
  她抬起头,朝四下望望,只见自己正坐在那间小屋里,头上是铁皮屋顶。她浑身汗水如雨。窗子都关着,闷热得让人受不了。她奔到了屋外,因为老是坐在那儿等待,等着死神推门进来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她离开房子奔了起来,穿过那片沙砾被烤得闪闪发光的坚硬土地,朝树林跑去。树林对她怀有敌意,可是总比待在屋子里强。她走进树林,感觉到林阴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又听见四面的蝉儿在尖声地叫个不停。她径直走到灌木丛中,边走边想:“我会碰到他的,一切都快结束了。”枯萎的草丛使她跌跌绊绊,灌木挂住了她的衣服。最后,她斜倚在一棵树上,闭住了眼睛,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片噪声,皮肤也阵阵发痛。她就待在那儿等着,等着。可是这片噪声实在使她无法忍受!她不禁尖叫了一声,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前是一棵小树苗,淡灰色的树枝上有几处节疤,好像一棵长了木节的老树,可是那并不是节疤。三只丑陋的小甲壳虫伏在那上面歌唱着,忘了玛丽,忘了一切,什么全不在它们眼里,它们只看得见那使得万物欣欣向荣的太阳。玛丽走近这三只小虫,瞪着眼睛瞧着它们。这么小的虫竟会发出这么让人不可忍受的噪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小虫。她站在那儿突然意识到,多少年来她虽然一直生活在这所小屋子里,四下是一片好几亩地的灌木丛,可是她从来没有走进过树林,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几条小路。这些年来,每年到了那几个燥热的月份,她总是疲倦地听着这种可怕的尖锐叫声,听得神经刺痛,可从来没有见到过发出这种声音的甲壳虫。接着她抬起眼睛,只见自己正站在烈日下面。太阳又大又红,郁闷地冒着烟,低低地悬在空中,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似的。她举起一只手,擦过一丛树叶,只见一个什么东西嗖的一声飞了过去。她恐惧地呻吟了一声,穿过草丛和灌木丛,跑回到空地上去。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用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一个土人站在那儿,就站在房子外面。她险些叫出声来,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到这是另外一个土人,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拿纸的姿势和一般没文化的土人拿着印有字迹的纸张一样,好像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爆炸物,会把他们的脸炸开似的。玛丽走过去,把那张纸接过来。纸上写着:“忙于清理事务,不回家吃中饭。请将茶及三明治送来。”这个从现实世界送来的小小的提醒物,简直没有对她起什么作用。她气恼地想道,又碰上了迪克;她拿着那张字条,回到了屋子里,接着愤愤地把窗子砰的一声打开。她已经几次三番吩咐佣人要把窗子打开,而他总是让它关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望望那张字条,这是从哪儿写来的呢?她闭上眼睛坐在沙发上。在一阵昏昏迷迷的睡意中,她听到一声敲门声,吃了一惊;然后她又坐下,浑身发抖,等待着他来。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她疲倦地挣扎起来走到门口。门外站着刚才那个土人。“你来干什么?”她问。他从门口指着桌子上的那张字条。她这才记起了迪克要茶。她沏好了茶,用威士忌酒瓶装满了,打发这土人送去,可却把三明治给忘了。她忽然想起那个年轻的英国小伙子一定口渴了,他在这个国家里过不惯。一提到“这个国家”,她的神志就猛地清醒了,比想起迪克还容易清醒;提起这个国家就叫她烦恼,好像要强迫她回想一件她不愿意想起的事。但她还是继续想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眼睛一闭就看到他,他长着那么一张年轻和气、没有特征的脸。他一直对玛丽很和善,没有谴责过她。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心里老是想着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的形象。他会搭救她的!她要等着他回来。她站在门口,俯瞰着那一片干枯凋萎的草原。他一定在树林里的什么地方等待着;而那个年轻小伙子一定在草原上的什么地方,天黑以前就会来救她。她瞪眼望着刺目的阳光,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那边的一大块地是怎么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那里就是一片阴沉沉的红色,可现在怎么长满了草木?一阵恐慌向她袭来,现在她还没有死,灌木丛就征服了这片农场,派了草兵树将向这片肥沃的红土袭来,连灌木丛也知道她快要死了!但是那个年轻小伙子……她把一切撇在了一旁,一心想着他,想到他温和的安慰,他那保护者的手臂。她斜倚在阳台的墙壁上,拨开天竺葵,望着那一个个长着灌木丛的斜坡和草原,想看到一点淡红色的灰尘扬起来,因为那象征着汽车正开过来,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汽车了,汽车卖掉了……她浑身发软,又坐下来,闭着眼睛直喘气。等她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屋前有了长长的日影。空气中弥漫着黄昏的意味,夕阳的余晖是闷热的,灰蒙蒙的;眼前只见一片黄色的光,还传来一阵当当当的铃声,好像一阵痛苦的浪潮在她脑子里冲过。原来她睡了一大觉。她把这最后一天睡完了。也许在她睡着了的时候,他已经到屋子里来找过她了?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勇气的鼓动下,她一跃而起,径直走到前面的房间里。可里面空无一人,但是她毫无疑问地断定,在自己睡着了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从窗口窥探过她。厨房门也是开着的,这就足以证明事实是这样。她之所以会醒过来,也许就是因为他来过,悄悄地探视过她,甚至还用手碰了碰她?她怔了一下,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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