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歌唱”或者“呻吟”

作者:仵从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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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与“普通的故事”“普通的男女”相匹配,莱辛的叙述(她用了传统的现实主义的“第三人称”叙述:他/她,他们/她们)也是一种日常化的“平静”:没有对穷苦太多的叹息与同情,没有对不幸太多的悲悯与怜念,没有对出现的丑恶有外泄的愤怒与谴责,只是在叙述没有故事的玛丽的故事、迪克的故事、玛丽与迪克的故事、玛丽与摩西的故事,他们的经历、他们的体验、他们的心理、他们脚下贫瘠的土地与头顶酷烈的日光、他们简陋破败的小屋。然而微妙或有趣的是:当我们打开小说为“杀人”情节刺激吸引之后,渐渐感到的是缓慢行进中的沉闷,我们勉强自己继续,又渐渐,我们为女主人公玛丽的内心变化所吸引:她幼时的阴影与恐惧、她少女与青年时代的明丽与幼年阴影的顽强存在与执著复出、“老处女”生活对她行为举止与心态的纤细影响、对婚姻的迫切与对男性的陌生以及对“性”(亲吻、拥抱及其后的做爱)的莫名惊惧、终于成家后对婚姻与生活的朦胧热望、对迪克的期望与失望以及性格博弈中的彼此角力、对黑仆摩西由恨到暧昧的依恋等等,其细致若丝又拧合为线的娓娓叙述为女主人公之命运提供了极为自然又极是明晰的心理轨迹。我们被莱辛的“平静”叙述控制、支配。我们关心玛丽——我们自然也同样关心迪克,他们作为小说前台区的主人公渐渐从平面成为浮雕、从浮雕成为雕塑、从雕塑成为雅典娜口吐仙气后活生生的“人”。我们由之发现的是莱辛的力量:用平静的叙述、说寻常的故事、讲普通的人——靠生活图景的逼真如日常、靠“普通寻常”的宽广覆盖(我们谁又不是生活中的“普通寻常”?)、靠隐秘心理行进轨迹的探究与渐次明晰的呈现,莱辛让我们认识、感受到了与我们同样普通的人在穷困(或可能的穷困)中的日常煎熬与走向死灭。她唤起了我们的经验、想象、理解与同情。换言之,莱辛以“普通”与“平静”创造了艺术效用上的“不普通”与“不平静”。是为“现实主义”之“大难”。
  莱辛在当代为现实主义小说的“生命力”问题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只要有真切的生活体验(《野草在歌唱》无疑与她在南非的生活经验息息相关),只要有生活图景的逼真描述(在2007年初有了非洲坦桑尼亚之行后,我对莱辛笔下的非洲的“真实”有了经验意义上的判断与尊敬),只要有生活中“人”意识或心理之流的成功展现(如玛丽、迪克和摩西),只要有性格、情节、情感逻辑支配下的冷静叙述,现实主义便具有力量、便具有生命、便有来自现实世界生活中人的阅读与称颂,尽管《野草在歌唱》出生在“现代主义”大行其道的上世纪50年代。
  以上的解读自然只是我作为读者而不是批评家想跳开“主义”或“标签”的“一说”。莱辛像世界上的大多数作家一样也讨厌批评家,她把批评家称为“爬在作家身上的跳蚤”。但对于读者她宽厚多了,在获奖之后的第二天——2007年10月12日——接受诺贝尔官方网站主编亚当•斯密斯电话采访时,她说:“读者自己作出阐释,作者只能听之任之。即使他们完全误解了你的意思,你也无可奈何。你不能发表声明说:‘噢,亲爱的,根本不是这样,我想说的是另外的意思。’事实是,你写了出来,他们去从中获取他们想要的东西。”做读者确是幸运得多,唯一要小心的是,我们尽可能不要辜负了作家给予我们的理解与宽厚。
  还有一个困惑留在这里,即莱辛为什么要以“野草在歌唱”()为题。从小说的“题记”可知:此标题出自象征主义诗歌巨匠、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T.S.埃略特(1888-1965)的不朽名著《荒原》的第五章“雷霆所说的”。其上下文为:
  
  在群山中倾颓的洞里
  在潺潺的月光下,小草在
  倒塌的坟上歌唱,而教堂
  则是空无一人的教堂,只是风之家。②
  
  从上下文看,莱辛引“野草在歌唱”的本意是和“倾颓的山洞”、“苍白的月光”、“倒塌的坟墓”、“空寂的教堂”营造的“死亡与绝望”环境或氛围联系的。如是看来,与其说是“歌唱”,其实不如说是痛苦、无助、无望的“呻吟”。如果依中译“野草在歌唱”的明朗字面看,就很难解在“标题”与“内容”间的彼此相悖了。或者这也是我们阅读、欣赏《野草在歌唱》时要留意的。
  作者系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① [英]多丽丝•莱辛:《野草在歌唱》,一蕾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10月第1版。
  ② T.S.埃略特:《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5年9月第1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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