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贫困 亲情 国家 命运

作者:谢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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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应松的中篇小说《母亲》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子女们因为没有经济能力给病重的母亲治病而将其“搞死”。看完这个故事给人的感觉是“欲哭无泪”。我们的母亲生活得这样艰苦,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却最后死在我们的手里。除了残忍,这里面包含的东西是丰富的,它牵涉到了贫困的生活现状,面临贫困时的亲情,国家的责任以及命运为何?简单的亲情的拷问是不能概括什么的。
  读完全文可以看出,《母亲》包含了四个层面。第一层,是表面我们能看到的关于贫困的集中展示;第二层,较之第一层更深一些,是面临危机时亲情的考验;第三层,更深的、不易为我们所察觉到的,是国家的责任和整个社会的道德问题;第四层,则是对上帝式的命运的体会和理解。
  贫困是文学表现的一贯主题,那些在贫困煎熬下的农民更是文学常常表现的主题。在《母亲》一文中,贫困是导致一切发生的最根本的原因。面临母亲的病,老大青海的反应是没有钱;老二清河的反应是把买种羊的钱给用了,而到后来我们知道为此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大姐青梅只能“背着一背篓香瓜”……赤贫的生活境遇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拷问着每一个儿女的孝道。亲情在贫困面前只能是一句空壳的漂亮话语。于是,不管是人性的丑恶还是中国人的国民性都显现了出来。但是这只是对贫困的生活的拷问吗?如果只是简单的这么一点,那么此文就是价值很小的。因为这些题材在鲁迅的作品中以及高晓声和李锐的诸多作品中都表现得很多,虽然这些大多是偏重表现精神上的贫困。
  连接着贫困的是亲情的拷问。亲情是中国人的家族性决定的,是维系一个家族的感情纽带。亲情在古代常常表现的是孝道,是孝心。而在当下,亲情的表现除了这些精神上的要求以外,更注重的形式上的亲情是金钱上的接济。在一个市场化的社会里,亲情遭受到严重的考验。母亲病了,简单的道理是医治。而问题恰恰出在了医治母亲的病上来。医药费是天价,别说对这些穷困的农民,就是对那些城市的居民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水涨船高,物价上涨,自然医药费也开始涨价。那些生活在贫困地区的人们,因为没有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得到发展,因此面临着这样天灾的时候只能会用亲情来违背亲情。儿女们除了用“搞死”的方式来减轻母亲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看完作品,我们能说那些子女不孝吗?清香为了照顾自己的母亲,煎熬得体重由一百多斤降到了七十斤;青留为了照顾母亲自己的病痛发作,差点死去。然而严重的贫困慢慢吞噬着孝道的存在。这可以说是现代化对传统伦理道德的考验,但是重要的是现代化带来的生存威胁。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到底有多少饿殍尸陈于此?
   作家陈应松在作家手记《关于〈母亲〉》中说到了这个中篇小说的一个表达意向。他说:
  
  而我们改革三十年,国力增强了无数倍,外汇储备到世界第一名,却让老百姓看不起病,读不起书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呢?①
  于是国家层面的问题便应运而生了。“体制的问题”在文中主要表现为三个层面。首先是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对于贪污和官员们以及社会的不平等的揭示。文章第一部分写到,当清香得知自己的母亲得了偏瘫后,到医院去看望母亲,有这样的心理活动:
  可妈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听说城里人爱得这种病,当官的爱得这种病,劳动人民也能得这种病?
  这里隐含的信息是整个社会财富的不公平分配。高血压是导致母亲得偏瘫的主要原因,而患高血压的人在清香的心中除了那些吃了大鱼大肉的城里人和当官的人外,还会有谁呢?那些吃糟糠的“劳动”人民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其次是对医院里的那种榨取病人钱财的表现。文章第三部分的一处讲到:
  眼睛像奸商一样的医生见引诱不了这几个农民进CT室,就说,看看吧,先观察一下再说说吧,就离开了这鬼一样叫唤的简陋病房,去寻安静去了。
  这里哪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这里就是一群草菅人命的地方!然后是:
  听说如今医生都吃这个。没看见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跟乡干部一样了么?你看他那个肚子,不要几十万才能吃出来;他那口黑牙齿,该要好多烟熏出来,——他抽的金黄鹤楼,几十块钱一包啊,还不是吃的病人的!
  
  这又是对医生的控诉,其中也控诉到了乡干部们。此外,还有几处是表现现在医生们的职业道德问题的,指责属于国家的医院的这种救助体系严重脱离轨道。第三是关于乡村干部们的展示。乡村干部不再是服务于人民的人,而是收钱的“穆仁智”。文章的第四部分这样说:“村里没钱,如今三提五统都取消了,税也取消了,还倒给农民补助!”国家本来是为了减轻农民的负担而免除了农业税的,可是在这些村干部看来,农民天生是交钱上贡的人,没有你们交上来的钱,帮助谁啊?最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刻村长却是要来收修路费了。这是最不可忍受的一点。国家是个大的家庭,子民就是儿女,如果这些子民们不好好地为国家办事,那么国家也会像这个母亲那样,被自己的儿女给“搞死”!
  文章的最深层的内涵是关于命运的问题。母亲最后的死亡是各种因素造就的命运导致的。其实这里的命运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而死亡是命运的最极端严酷的形式。海德格尔在其《存在与时间》中讲到人的此在时,谈到了此在的“向死而生”的存在境遇,“死亡是此在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②这个可能性就是此在的命运。人生存着,就不得不时刻承担着这些命运的指使和安排。而《母亲》中的命运却不仅仅是死亡带来的威胁,不仅仅是死亡带来的“畏”和“怕”,而是综合因素的命运。首先是贫困的因素。这和海德格尔讲的人的“被抛”境遇是相关的。生活在这样贫困的地区是不可选择的,遭遇到丧夫的打击是不可避免的。于是这些构成了命运的第一层面。其次是社会的不公平,时代的错位。这同样是不可改变的生命的被抛。于是人不得不拾起自己的命运,再次是人事的艰难。女儿青香在尽了最大的努力后不得不选择了放弃。这里的母亲被自己子女的“搞死”就具有了不同的含义,因为这样也是为了母亲能够减轻病痛。于是人面临着一个关于母亲的深刻的悖论,拯救母亲是对自己和母亲的残忍,杀害母亲同样是对自己和母亲的残忍。在拯救和杀害之间,子女们经历的是严酷的考验。文章一再声明每一个子女都是尽了孝道的,都是为了母亲而无话可说的。二哥清河为了救治母亲而和自己的妻子发生了冲突;青香为了母亲而置健康于不顾……孝道在金钱的威逼下显得那么的脆弱。而人死后,那种悲哀的表达显得更加的苍白,生前都不能致以安慰,而且亲手送母亲下棺木,却在死后倍加哀思。这是人的生存境遇的反讽式的体现。
  《母亲》中真实到严酷地步的现实主义风格带给我们新的震撼。现实主义我们提了无数次,好多年,而真正的现实主义在当代是消亡的。先锋主义的逃避,“狂想现实主义”的夸大叙事……都已经离开现实太远了。陈应松让我们重新体会到了现实主义的巨大魔力,使我们不再忘怀现实主义的巨大贡献。作家们都开始逃避反应当下的时候,陈应松选择了表达现实的担待,选择了逼真的表达,这是一种勇气。
  关于“母亲”我们读到了太多的作品。高尔基的《母亲》是革命的母亲;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是悲惨的母亲;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中的母亲是坚韧的母亲……而陈应松的《母亲》是苦难的母亲,是繁荣时期悲苦的母亲的典型。加上那些渴望上学的孩子们的眼睛,我们的文学开始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担了,形成了一股现实主义重出江湖的激流。从李锐的《太平风物》到陈应松的《母亲》,文学开始摆脱纯粹先锋主义的书写方式,回归生活,回归现实,鼓起作家的勇气,把笔端对准当下的现实。这是使人高兴的回潮。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艺学2007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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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陈应松:关于《母亲》,《名作欣赏》,2007年第11期,第30页。
  ②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4月第3版,第2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