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谁的呼喊在撕裂我们的灵魂
作者:王立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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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的小说《母亲》是多么悲怆的故事,围绕生命与死亡,陈应松向我们展示了大山之中人的生存困境以及由这困境带来的种种不幸,而母亲当然是这不幸的最主要的承受者,她以生命的代价让我们想象世界上苦难的重量,她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我们的灵魂有被撕裂的感觉。
在我们的理想里,付出了太多的母亲本应得到很好的回报,但现实的残酷完全将这一理想打得粉碎。母亲后代摆脱不掉的厄运注定了母亲摆脱不掉的厄运是双倍的。贫困使他们没有排除困难的力量,这种贫困的脆弱因母亲有病而成了生存的危机。小说表现了欲孝而不能的人生悲哀。作家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极为真实的,他不是在简单的意义上让我们做出什么道德判断,而是深挖造成人生存困境的根源,让我们去冷静地思考。由此可见作家的睿智和理智,或者可以这样说,他不是用良心作为尺子去衡量什么,而是用良心聚焦现实,做出真实的呈现,让我们回味,让我们感动。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感染力,但并不是所有关注现实的小说都具有感染力。比如有些小说除了表现权力的争斗、欲望的放纵,似乎再没有什么。这样的小说可谓写得很现实,但却少了感染的力量,究其原因还是缺少对底层百姓命运的关注,缺少深刻的理性思考和独特的艺术表现。这样的作者无论怎样显得“大气”,这样的作者无论怎样自我感觉良好,都经不住时间的推敲。过于贴近现实可能有伤艺术之美,这是不少作家的担心,也透露出人们对作品的某些评价标准。必须强调的是,陈应松这部小说既不同于某些表现现实的小说,也不同于那些同现实保持一定距离的小说,也就是说它贴近现实,又保持着艺术的美质,他的这部小说是艺术尺度上的优秀之作。
从母亲贯穿全篇的撕心裂肺的呼喊,我们不难看出作家对艺术尺度的精准把握。母亲病痛中的呼喊喊不掉自己的病痛,那是在一点点抽去生命的活力之丝。是谁使母亲这样孤独无助?是谁使母亲陷于绝望?小说以夺人的力量抓住我们的心,并让我们在流泪中深深地回想。
母亲病痛中的呼喊对展示人物命运、刻画人物心理、强化苦难氛围都有重要的意义。母亲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虽然故事的场景一次次变换,但这种呼喊却没有变。把“呼喊”作为小说的重要因素,这既是生活的必然,又是作家凭依着这种必然所做的必要建构。呼喊不是独立的,它是和故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故事是一条河流,那么它就是故事的旋涡。我们可以在这一个个旋涡之中看到母亲痛苦与痛苦的纠结。是母亲一生的苦难太深才造成了这样的现实,因此这样的呼喊也就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呼喊。对于苦难的表现可以有多种手段,但声音的要素不可忽视。从呼喊与故事的联系上看我们说它是河流中的旋涡,但从它的冲击力来看它又是河流中最强的涛声。文学对听觉感的强化,是与生命、命运、悲欢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悲情,痛苦、无奈、绝望等难以表达的情绪全在这悲情中了。如果说低泣是一种有些压抑的悲情抒发,那么呼喊就是悲情无遮无拦的大爆发。
陈应松的聪明在于他没有把母亲病痛中的呼喊简单化,他特别注重呼喊与呼喊的呼应,使之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场”,以此表现人生。
在这里,不能不强调作家的精心构制,那就是母亲的另一种呼喊。为了给因炸鱼而被吓着的二儿子(早已过继给赵家)喊魂,她连续七天在半夜三更里呼喊,为了唤醒被流氓舅子棒打后昏迷的小儿子,她在病床前呼喊,那是在生的意义上为了儿子所做出的努力。如果说前面说的是痛苦和绝望中的呼喊,那么这里表现的就是希望中的呼喊。这是风俗之中的呼喊,在贫穷落后的所在,再也没有比母亲的呼喊那样真实,那样令我们信服。在这里,任何科学的解读都是对母亲形象的贬损,都是对母亲这一人物形象光芒的遮蔽。这就是大山之中的母亲,她的声音穿过了大山,穿透了日月。对于所有的孩子,母亲都是富于召唤意义的。在生存的屋顶上,母亲嘹亮的声音穿越了黑夜,母亲在爱的意义上总是一次次超越自己,超越了她自己的岁月。在两种呼喊之间,时光走过了一大段,可以想象的山中的坎坷成了母亲额头的皱纹和一身的伤痛,这就是母亲的宿命。当所有希望的呼喊变成了痛苦和绝望的呼喊,谁来挽救我们的母亲?陈应松对现实是多么关注,这种关注的艺术表现又是多么自然而富于韵致。两种呼喊,两相对比,思想的含量和艺术的含量都在这绝妙的对比中。
还有一种呼喊是不能不提的,那就是爹被老熊咬死后母亲魂不守舍时孩子们对她的呼喊。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令人动容,是孩子们的呼喊给了母亲以生的力量。孩子们的呼喊强化了母亲与子女的依恋关系,尤其显出母爱的重要。但在生的意义上,母亲的寻求却得不到孩子们的理解。如果母亲和老韩走到一起,她和孩子们本可以过上相对好一些的日子,但这样的机会失去了。儿女们对母爱的片面理解恰恰忽视了母亲对自己和孩子们幸福的心理诉求,好比画一个圆圈,母亲的命运就止步于这种封闭之中。作家对母亲命运的表现并不简单化,他从这一角度展示母亲命运中的波澜,显示出母亲不幸的多重含义。母亲以失去自己幸福和孩子的幸福为代价,换来的是彻底的孤独无助,怎不令人扼腕叹息呀!老韩在病床前“喂,喂,还记得我吗”的呼喊是对母亲的一点安慰,但也只能是一点安慰而已,过去的一切永远喊不回来了。无论是临走时如何掏钱,还是怎样握了母亲大儿子的手,都只能是一点友好的表示,痛在心里的两个人,一个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一个骤然苍老。两个人最初的无奈作别就意味着最后这无奈的见面吗?时光中的舛错造成了这样的结局,知道自己错误的时候,儿女们早已认识了生活的沧桑,但一切都晚了,这就是悲剧。当悲苦加在一位母亲身上,是不是也有儿女添加的痛苦?
母亲儿女最后的呼喊悲痛欲绝。当青香得知兄弟们要让妈喝药而死时她高喊“不!不能搞死妈”,当哥几个想让小儿子青留实施这一计划时,青留不也是无奈地呼喊吗?这个细节是经典的,人物在瞬间或痛苦或矛盾的心理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青留是当年母亲保下来的遗腹子,而现在母亲再也留不下来了,这样的对比,再加上人物或痛苦或矛盾的心理的展示,使小说的意蕴深邃起来。
写母亲的作品无疑是有难度的。陈应松把关注的视角放在山中,以母亲有病这一中心事件牵连起母亲的人生岁月,再加上构思的缜密和细节的独特,使得这部小说显出奇异的光彩。构思的缜密和细节的独特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作品中的呼喊,它是情节的重要构件,呼喊与呼喊不仅构成了时间的链条,也构成了人物的多重关系,使苦难的表现呈现出多侧面和多意义的对比特征。这样既有利于突出母亲形象的悲剧性,又能表现出母亲命运的因果。必须强调的是,作为一个“场”,这些呼喊是和谐的,这也注定了由情感所产生的冲击力往往是以整体的力量显示它的强势的。但个体的力量首先必须显示出来,这样才能显示出文学精致的特点,才能展示文学经久的魅力。小说中那首以“太阳歇得么”为开头的凄伤的山歌有着多么深远的背景感,而呼喊与山歌的呼应使苦难的氛围更浓。小说从青香的角度两次写在山路上听到山歌,那山歌活现出女人一生的背负,它是母亲也是青香等许许多多女人的命运悲歌。山路上的行进和山歌的展开,是融合在一起的苦难意蕴,是诗性创造的自然流露,是作家呼唤意识的绝妙体现。谁的呼喊在撕裂我们的灵魂,难道只是小说中的这位母亲及其相关的几个人物吗?天下的许多母亲以及她们的儿女是不幸的,让不幸成为有幸,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这是历史中应有的思索,这是现实中深深的叩问,这是未来人们必须深深思索的课题。
母亲最后被命运这只野兽吞噬了。命运这只野兽是无形的,天下有多少母亲在不该去的时候去了,多少母亲喊着她们的痛苦,这是世界的象喻吗?还有一些母亲,她们用平静的外表掩饰着内心的呼喊。不管怎样,这些呼喊都是不该被忽略的。小说后来写到杏儿的病犯了,很厉害;青香的体重只剩下七十斤。一个本该出嫁而成为母亲的杏儿,因无钱医治而不能;一个做了母亲,为病痛中的母亲奔波的人,她还要消瘦下去吗?是因为苦难之重才显得生命之轻吗?谁在熟视无睹并将继续熟视无睹?谁在关注并将继续关注?
感谢作家陈应松为我们献上了这部催人泪下的小说,他把爱的悲悯通过一个悲苦的故事表现出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呼喊呢?在文学中的呼喊意识有些淡化的年代,形形色色的声音已把弱者的呼号遮掩。陈应松这部小说是一次突显,它让我们看到了作家的良心。鲁迅先生说:“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而要想真切和深刻,作家的人生态度至关重要。正如陈应松在《关于〈母亲〉》中所说的,“真正的作家,就是替大地申诉的那种人”,而我要说,真正的作家总要进行艺术的呼唤。既然是艺术的呼唤,就要在艺术的原则下进行,就要求作家苦心经营。作家应以理智的态度驾驭情感,使情感在自然的状态中呈现出来,而技巧也隐进在这自然之中。作家绝对不该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就会有伤艺术的原则,在这方面我们有过太多的教训。艺术呼唤的本质还是艺术之美,还是深深的感染力,这是别的任何东西所无法取代的。陈应松充分考虑到艺术表现蕴藉之美这一点,他在《关于〈母亲〉》中所说的“不动声色”也就是这个意思,他用作品中人物的呼喊巧妙地完成了自己的艺术呼喊。痛切而不矫揉,正视而不回避,深思而不失艺术水准。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应松们是真正让人敬重的作家,他们是大地的儿子,他们别样的呼喊会在无数心里找到回音。
作者系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黑龙江省作家协会驻地作家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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