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歇马山庄里的“姐妹情谊”
作者:何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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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桃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潘桃只知道无怨无悔地携带着它。
她换掉休闲装穿上红套裙,那喝彩便由村东成子媳妇那里刮了回来。在外人眼里,两个新媳妇,是比上了。倔强的潘桃当然不会承认,但是她又无时不在想,“成子媳妇在家干什么呢,成子媳妇会不会也出来洗衣裳呢,为什么就一次也见不到她呢?”
这种细致而微妙的感觉,真像是发生在异性之间的恋情呢。
真正的谜底,是在农历三月初六揭开的,这个日子是民工离家的日子。
小说写潘桃的空荡荡的感觉,“她好长时间神情恍惚,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干什么,搞不清楚自己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剩下的日子还该干什么。潘桃在方寸小屋转着,一会揭开柜盖,向里边探头,一会儿又放下柜盖,冲墙壁愣神,潘桃一时间有些迷茫,被谁毁了前程的感觉。后来,她偎到炕上,撩起被子捂上脑袋躺了下来。这时,她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离别的玉柱,而是成子媳妇——她在干什么?她也和自己一样吗?”而同时,送走了公公和成子的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气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气的屋子成子媳妇无法再呆下去”。眼前尽是空落的成子媳妇,走到院子里,觉得日子像一只野马突然跑到了悬崖,万丈深渊尽收眼底。她跑着撵猪的样子,已经不像个新媳妇,而像“将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正是这时,她见到了仍旧新鲜如初的潘桃。两人大街上的这一次遥遥对视,也只是两个新媳妇的第二次见面。小说这时的语言相当出色,仍写潘桃,“她身体里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
小说紧接着写出的潘桃的心理变化更加精彩。这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她”。另一个空间的另一个“我”无时无刻不在占据着她,而现实中的她,只是“一个在农家院子里走动的躯壳”。她一时无法适应婚姻带给她的新一种关系,灵魂一点点地回到现实,屋子、被窝、鸡鸭、地垄,将心变得冷而空。当婆婆、娘家都无法了解这一切时,她必须找到一种宣泄方式。所以在与成子媳妇的友谊里,她是主动的,这主动里也有着明显的私心在里。但是真正见面,两个心地单纯的女人仍是被对方所吸引。那吸引里,也有着莫名的迷乱在里。小说写到这时,简直是华彩了——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她们对看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的羞怯,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统混做了一团,梦幻一般”。
——这节阅读,教人想起《红楼梦》中的宝黛初见。
只是,这里换作了两个女人。
“姐妹情谊”, Sisterhood,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曾一度风靡西方文化理论界。某种程度上,它也是女性主义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视点。社会学角度,它旨在以女性的共同利益,对抗性别歧视,而在文学内部,则以一种“回声似的感觉”于女性同性中存在的证明,来激发一种女性自我精神成长中的深刻交流,并以此使女性认识自我,完善情感,激发创造。“姐妹情谊”这个词强调了女性间的深刻友谊的可能性存在。当然,其中,激赏与嫉妒的分寸比例,有时并不同时掌握于双方手中,当二者失衡,一方受到伤害而致使情谊不再反目成仇的可能性同样存在。对于“姐妹情谊”的神秘性,艾德里安•里奇曾有“女同性恋连续统一体”精神传统的解释。当然,这只是诸多学说中的一种,关于身体,性,生殖,情绪,体悟与感知,女人与男人不同,可能只有同性才能认同同性,而生命每一时期的更多奥秘,也只有女人之间才有找到真实真切的倾诉与理解的途径。当然,较之女性主义的相对激进的理论,我更愿意将这一文本视作在如下范畴解说“姐妹情谊”:它是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一种情感私密相通的精神关系。
果然,潘桃与李平的谈话气氛,“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而有意味的是,“李平”也由于潘桃的称呼,从“成子媳妇”还原到了自己的名姓。
更有意味的是,潘桃盼望与李平的相见。她突然发现结婚后四五个月都没有打理过的家,竟激起了她打理的兴趣。“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心中仿佛装进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压住她,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沉重,它让她充实、平静,偶尔,还让她隐隐地有些激动、不安。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叙述至此,连作者都不得不发出感叹——“它简直有如一场恋爱!”
这是一种同性爱,一种“手帕交”,一种从对方身上得到的自我认同。
当然,这情谊中有小性,有任性,有别扭,有疼痛,但最终两人还是化解,“想死你了”,“真想你”,这样对话时,两人眼中都涌出了泪花。以至于洗澡的李平受到姑婆婆的“男人不在家洗给哪个死鬼看嘛”讽刺时也能还口“就不兴为女人洗”,虽说是一句即兴的玩笑话,却有着浓厚与俏皮的自觉与反抗。她们由理想言及爱情,由爱情谈到命运。从街西和街东,村里人见证着她们的“好”。——“她们的好,既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又有别于恋爱中的女孩。像的是,她们都因为生活中有着另一个人,才有了交谈的内容和热情,不像的是,恋爱中的女孩没有敞在院子里漫长的日子,而她们有日子。现在,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她们还同享李平的关于“两个人就是世界”的发现。她们像未婚的女友一样夜晚同睡,彼此相偎,直到为了加深友谊,李平将自己的身世披露,她们“你一尺,我一丈,你一丈,我十丈”步步深入,直到看到“无穷无尽的景色”。
一年就这样过去。打工丈夫的归来打破了两人世界的平衡。李说,看来我们需要暂时地分开了。潘桃说,真讨厌,他们倒回来干什么?!
或者说,李平的丈夫成子的归来,使得知玉柱推迟归来的潘桃失去了内心的平衡。两人世界的被替换与取代,教心绪烦乱的潘桃在自家婆婆面前揭出了李平的“短”。小说收束于新一年的腊八,得知李平身世的成子愤而打伤了李平。李平与潘桃的“姐妹情谊”至此中结,再无续篇。
小说最后,只有三行。却有力。姑婆婆,与婆婆,占据了李平潘桃她们曾经彼此的位置。而虽然离家却隐身存在的男人的力量仍旧是她们生活中的生活支柱与精神统治。两个女人的“叛逃”与同盟败给了她们自己的人性。
2002年后,对“姐妹情谊”的关注较以前多了起来,有关明清时期文学中的这一主题,以及民间《女书》中的这一主题,包括对新时期女性作家作品中的主题性研究都在一定范围内有所增强。然而,较之林白等女性主义倾向强劲的作家,孙惠芬虽为女性,写作却并不框囿于女性,其作品的女性主义色彩历来也并不是很强,以至于众数关于她的评论多从社会学、文化学层面展开,记得世纪之初,读她的《歇马山庄》,我曾写过一篇长文《安娜的血》,论述其中的女性,文中仍然游移于社会的与女性的两重视角。六年过去,我们的阅读写作,与心灵情感又走了很远的长路。其中磨折与喜悦交叠着成长。在信息交换迅速的今天,仍能不计岁月相隔而为读者开辟另一种通道的这部作品,完成了对于包括女性在内的复杂人性的证明。它的对农村女性精神境遇的关注教人注目,可贵的是,其中的性别批判也将对女性自身人性弱点包含其中。对于能够提供不止一种阅读方向的文字,我一向深怀敬重。它是不可轻亵的。我深知,作者下笔时的分量。
作者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著名文学评论家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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