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封锁》和被封锁的人间世
作者:马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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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比喻让叙述魅力丛生
“街上渐渐地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 。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这是在写寂静。原本抽象的一种景象,通过张爱玲的笔就有了实实在在的感官享受。原来寂静就是枕头里芦花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在暗沉沉的夜里才能听见的,是孤枕难眠时辗转反侧的感受,是那种极度的孤独和寂寞,是万物无声后的声音。无声胜有声。
描写阳光中的城市,张爱玲干脆拟人化了。把无聊而无生计的城市比做一个不能想象重量的巨人,留着口涎在阳光下沉睡了。这里作者其实是将一个巨大的虚无的城市概念形象化具体化为一个可感可知的慵懒的人。同样是用实写虚。
“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在表现吕宗桢眼中的翠远时,作者动用这样一个比喻,实在是令人吃惊,原来比喻可以这样使用。原来可感触的有生命的物什可以用毫无生命的物件做比,而且如此贴切和逼真。手臂像牙膏,取手臂的白和牙膏的白,但手臂像挤出的牙膏就不单单是静态的手臂的描画,而是将手臂动态化了:柔软无力好似牙膏。这还不够,张爱玲又将整个女人比做牙膏,而后点睛的一笔是“没有款式”,原来,在这里,把身体比牙膏不仅找到的是本体身体和喻体牙膏之间“软弱无力”的神似,更主要的比较点是“没有款式”,这是张爱玲比喻出人意料的地方,她总能看到事物之间常人看不到的相似处。
“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情人眼中出西施,当男主人公开始对翠远瞬间产生了好感的时候,眼前的原本没有款式的女人竟然有了出众的地方。在人物肖像描写的同时其实作者已经透露出主人公内心的变化。用人比物,而且比做花朵的比喻很多,然而将静态的花让她充满生机起来却不是所有的作家能做到的。这也是张爱玲比喻中常见的策略即化静为动。“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这哪里只是一张脸,分明看到的是风情万种。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可爱的女人”这也原本是个抽象的概念。但作者将她比做了空气,而且是冬天里从嘴中呵出的,就让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实在、可感起来。那份疼爱和爱怜,那种小心和楚楚动人皆因为这个比喻表露无疑。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铃声本来是可听的,在张爱玲眼中是可以感觉和可以看见的。于是铃声是“冷冷”的,是“虚线”。
四、不能忽视的“象征”
好作家的作品总是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在《封锁》这部八千余字的短篇小说里,我们看到了象征让作品的主题深化而且多意。不仅仅只是讲述了一个战时封锁时电车里的故事,而有另外的深意。那就是在突然的事件面前,当正常的秩序被打乱时,人类的各种表现。
原本下班遵照妻子嘱咐买了包子回家的吕宗桢在封锁的短暂时间里,因为偶然事件,那就是躲避正在伺机追求自己女儿的假想敌“董培芝”而和翠远坐在了一起,然而戏剧性地他竟然让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动了心思。那是纯洁的感情。而这样的感情注定在封锁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是短命的。
因为封锁,人们的命运好像突然停开的车被阻断了。好像命运之手要改变已经在行驶的人类的命运。而在这样的时候无聊和绝望的人们会用无聊和绝望对抗空虚。比如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他想到了要找个妾,他抱怨着自己的妻子,感受到身边少女的温存,而且两人“恋爱着了”。他说了许多他自己的事情和单位的事情,让少女感受到他的单纯。
我们可以说,尽管最初吕宗桢是想演戏,但后来当他发现找到了可以交心的异性时,也是动了真情的,否则他不会要姑娘的电话,看姑娘好像“风中的花蕊”,而且想到了娶她。如果说最初的他是虚假的,那么到后来他则是在真实地表现着自己的真诚,让读者好像要看到一则浪漫的爱情童话。然而那毕竟是在封锁时间。一切都是来去匆匆。如同翠远认为的:“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
而封锁解除后,一切都恢复到轨道上,电车继续开动,如同历史的车轮继续行进时,一切都恢复原貌,曾经的甜言蜜语,曾经的信誓旦旦都是空。作者是否在暗示什么?历史抑或是看不见的人生?!
尤其是最后一段,作者描写了一只乌壳虫,从房间这头爬到那一头,灯一开就不动了。小说借主人公的口吻:“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地在爬。”看似在写一只爬虫实际是在进一步象征战乱时期生存的人们:人类如同那爬虫为了生存已经不会思考也不懂得思考了。“然而思考毕竟是痛苦的。”作者为读者找到了一个理由。然而战乱时期的爱情,战乱时期的人性在偶然的封锁里虚伪地生长着,即使偶尔有过单纯和真诚的表达,但都不会长久,人类将如同爬虫苟且活着。一切都好像大梦一场。这种意识似乎在作者的散文《惘然记》已有表达: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⑥
作者系山东艺术学院艺术研究所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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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卢伯克:《小说技巧》,《小说美学经典三种》,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87页。
②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78页。
③《〈小说美学经典三种〉中译本前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④艾布拉姆森:《弗洛伊德的爱欲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19页。
⑤徐肖楠:《20世纪中国文学的生命人格品质》,《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3月。
⑥ 张爱玲:《惘然记》,《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四》,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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