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车站”之旅:娜拉出走的回归路

作者:阮温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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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黑虹》里的耿素棠,其夜游瞎走瞎撞的命运之路,是走到哪里就意识流动到哪里,一路“移步换景”,“意随景迁”,见到什么就联想什么。有一系列梦象、意象的组合,有一连串心境、意境的连接,又不断分割,不断汇集,隐现明灭,扑朔迷离。王拓《车站》里的妻子,也是在命运之路盲目夜游,停留车站,心理意识则凝聚为一个焦点,不仅作出“吵架”的辐射,托出家庭的悲剧,而且作出“梦幻”的辐射,带出更加可悲的绝望喜剧。当她哄着嚎哭的小孩,以“希盼”的心理盯望夜街,竟会把一个从黑暗中走来的人影误认为丈夫,“感到一种暖暖的安慰”,“心里漾着胜利的喜悦”。但又“忍不住要装着没看见他”的样子,却又“仔细听着他的脚步声,心里一步一步数着他与她的距离”,情不自禁地以喜悦的声调对小孩唱道:“小宝乖乖,不要吵啊,爸爸来接你回家……”悲剧走到这一步,说明绝望的妻子还是充满希望的,为了孩子,还是原谅丈夫的,愿意和好的。然而,出人意料的结尾,带来的却是事与愿违的幻灭——那走来的并非丈夫!“她的心蓦地一沉,沉到冰冷的潭底”。但比起遇到坏人的耿素棠,她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的是一位好心人。但她梦幻中一点也不迷醉,不像酒醉的耿素棠那样失去理智而委身于陌生人的路边野合,而是清醒得多,警惕得多。当陌生的好心人关心地问她:怎么还不回家?怎么一个人带了孩子在这里?跟你丈夫吵架了吗?她只是“眼泪不住又潸潸地流了下来”,以至“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但当陌生人轻轻拉着她说“你总不能在这里坐到天亮呀”,她则“心里一惊,止住了哭,退后一步,把孩子紧紧抱在胸前”,说“免了,我就要回家了”。陌生人最后只得说“你不要怕,我是好意的,你可以和我女儿睡一个房间”;听到她说“我真的要回家”后,才又轻松地说“好,如果这样就好”,放心地走了。空荡荡的车站又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了。四周太寂静,黑暗中似乎藏着无数只眼睛在窥视着她。但在极端的恐惧中,她跟耿素棠一样,心理意识仍在绝望中奔流,流向家里,想到失去母亲的孩子。耿素棠是在投水自尽“快要冷死了”,还在为家里三个无人照管的孩子着急:“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还没有喂过”——“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晓得臭成什么样子了……”而车站的妻子则“忍不住又想到另外两个大的孩子,在家里,半夜醒来找不到妈妈……”
  耿素棠从出走到死,更多表现在对丈夫的反叛,甚至她的迷醉失足,任人淫乐,意识中也是对丈夫的一种报复,临死之前还大骂丈夫“像头老虎狗”而哈哈大笑。《车站》里妻子的出走虽也是一种反叛,但她有更多的犹疑,还带上最小的孩子,而且也只是出走到车站为止。如果她真的像对陌生人说的要回家,那她的反叛就不如耿素棠彻底了。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就说过:“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②耿素棠的出走是悲剧人生的终结,因为她出走之后无路可走,又抱有“再也不能回去”的决心,虽醉后失足,实际表现却不愿做妓女,鲁迅对娜拉所言两条路她都拒绝,所以必然是走向绝路。而《车站》里的妻子是不愿堕落,不会像耿素棠那样醉生梦死,自暴自弃,是一个连好心的陌生人都要提防的纯净女性,所以在两条路之间,她只好选择“回来”。即如鲁迅分析的:“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③如此看来,车站并没有成为妻子命运之路的转折点——在秋风秋雨的夜游中,在孤独无援的迷惘中,她无法由人生的“车站”转乘奔向新生活的班车,只有“回家”,走回归路。回到家里,生活依旧,悲剧重演,仍然要在借酒浇愁的丈夫打骂中,靠洗衣服为生,哪怕是把手指头洗破洗烂。中国娜拉,有耿素棠不归路的结局,也有洗衣人妻回归路的结局。王拓和白先勇,《车站》与《黑虹》,创作构想在此,主旨意蕴在此,艺术价值在此。
  作者系华侨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王拓:《是现实主义文学,不是乡土文学》,见《乡土文学讨论集》。
  ②③鲁迅:《娜拉走后怎样》,《坟》,北新书局,193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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