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甲虫”的秘密

作者:曾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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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卡夫卡的著述评论已经很多了,而在这些评论中有关小说《变形记》的则最为丰富,也最为深入,但是,“卡夫卡深邃多变的艺术本质,决定了任何单独的研究都无法充分把握住这篇多层次的作品。每一研究仅能在索解其奥秘的道路上前进一步;这个奥秘的核心,也许永远也不能揭露无遗”①。《变形记》是说不尽的,正如卡夫卡是说不尽的一样。我已经讨论过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为何变形”?②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主人公为什么要变成“甲虫”,而不是其他的动物呢?这是一个读者普遍关心和焦虑的问题,但评论界对此却并没有多少分析和评论。“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Gregor Samsa)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③古往今来,描写变形的作品数不胜数,却很少描写人变成甲虫。为什么卡夫卡唯独偏爱甲虫呢?甲虫在这里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卡夫卡也描写过其他一些小动物,譬如老鼠、鼹鼠、狗等等,但这只巨大的甲虫却是所有这些动物形象中最令人厌恶的。这只甲虫是巨大的,但能大到什么程度呢?它又是什么颜色的?1915年10月25日,卡夫卡在给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的信中写道,他非常担心插图画家会在小说的封面上画一只甲虫。他叮嘱道:“别画那个,千万别画那个!我不是想限制他的权力范围,而仅仅是根据我对这个故事显然更深的理解提出请求的。这个甲虫本身是不可画的。即使作为远景也不行。”④最后,出版社显然采纳了卡夫卡的意见,封面上没有出现甲虫。难道在卡夫卡看来主人公变成了甲虫并不重要吗?如果不重要,那他又为什么要变成甲虫呢?“这个甲虫本身是不可画的。”为什么不可画,是因为不重要,还是因为太重要了?既然不可画,那么,这只甲虫又是一只怎样的甲虫呢?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描绘它,或者想象它呢?
  
  弱者的表征
  
  《变形记》中的甲虫,德语原文是“ungeziefer”,意为“害虫、害兽、寄生虫、吸血鬼”等。英文翻译为“a gigantic insect”(昆虫,虫)或“a monstrous vermin”(臭虫、蟑螂等害虫,虱子、跳蚤等体外寄生虫)。中文翻译成甲虫也许并不尽如人意,不过,在英国作家戴维•马洛维兹著文、罗伯特•科伦布配图的《卡夫卡》一书中,的确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个头跟一般成年人相当。在小说中,这只甲虫究竟什么模样,老妈子曾骂过一句“老屎壳螂”。这个词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它指某些对人有害,富于攻击性甚至嗜血的小动物;另一方面,它也指那些软弱无助,容易被捏死或踩死的小动物。”⑤翻开大百科全书,甲虫属于“鞘翅目金龟总科中一较大的科。本科昆虫通称蜣螂,俗称屎壳郎……由于蜣螂都依哺乳动物粪便及其他腐败物质为生,故与农林生产无直接益害关系”⑥。
  甲虫属于昆虫类,昆虫弱小,昼伏夜出又令人生厌,任人践踏而又不伤害人类,这些特征恰好吻合格里高尔的性格特征。
  格里高尔•萨姆沙无疑是弱者的典型。他是一位旅行推销员,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每日早出晚归,在外奔波,吃着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甚至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他工作了五年还从来没有生过病。况且公司也从来不相信它的雇员会生病。老板只相信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而医生则确信:除了健康的懒汉之外,再没有第二种人。他对这份差事极不满意,但他不得不继续在公司里工作,因为他父亲欠了老板的钱。他必须在公司里工作慢慢抵债。他有着对他发号施令的上司,却没有可以发泄愤怒和倾诉自己苦衷的对象。老板盛气凌人、居高临下,俨然是一个暴君。秘书主任仗势欺人,缺乏宽容和同情心。作为一个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几乎整年都不在公司里,很容易成为闲言碎语、飞短流长的牺牲品。对此他防不胜防,因为他对此等事情往往一无所知,待到他精疲力竭作完一次推销旅行,在家里亲身感受到那糟糕的、莫明究竟的后果时他才有所感悟”。
  格里高尔作为一只巨大的甲虫,样子虽然有些令人害怕,但却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害人的能力。它甚至都没有自卫能力,极易受到伤害。一只伸在他头上的脚,一把举在他背上的椅子,都很有可能置他于死地,而最后就是一只苹果要了他的命。
  有关甲虫的大小和颜色,小说中并没有直接而明确的描绘,不过从下面的几段话中我们可以约略地猜测出来。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曾爬到一只躺椅下面,“只是他的身体太宽,无法完全藏到躺椅的下面去”。一只躺椅的下面有多大?四十公分左右,不可能超过一米。另外,当妹妹和母亲搬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家具时,格里高尔试图拯救那幅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画像,于是,他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框玻璃上,“至少这幅现在完全让格里高尔遮盖住了的画像如今是谁也拿不走了”。看来,甲虫的大小大体上相当于挂在墙上的画框的大小了。甲虫是什么颜色?小说中写道:也就在母亲和妹妹搬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家具时,母亲“一眼看到印花墙纸上那个巨大的棕色斑点,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看到的是格里高尔”。原来甲虫为棕色。
  格里高尔有反抗的欲望,但他具有更为强大的压制和惩罚这种反抗欲望的欲望。对于自己的那份累人的工作,如果不是为了父母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他早就辞职不干了。他想走到老板面前,把他的意见一股脑儿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子上掉下来不可!”对于自己所面临的灾难,格里高尔曾试着设想,“类似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让秘书主任碰上;其实人们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最终他几乎什么反抗的行动也没有,他最具有反抗意识的行动只不过是爬到“墙上醒目地挂着那位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画像”上面,以免妹妹和母亲将它搬走。除了变形之外,他仍然是个“文文静静、明达事理的”人。
  卡夫卡就是一个弱者。在家里,父亲是强者,自己是弱者;在学校里,老师是强者,自己是弱者;在社会上,官僚机构是强者,自己是弱者。作为一个业余作家,他对自己弱者的身份更加敏感。“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⑦作为弱者,卡夫卡敬畏强者,痛恨权威,但他从不反抗。他所能够做的首先是逃避,有形无形的逃避,想象的现实的逃避。“一个无能为力的弱者拼命想逃脱各种形式的权势的控制,这种顽强的精神和不懈的努力使人深为感动。”⑧其次便是自我贬抑。卡夫卡将自己对权威的恐惧和愤恨转变成对自己的贬抑或某种心理疾病。每当他与权威相遇时产生冲突或者尴尬,他总是归罪于自己。最后他甚至以权威的眼光来审视自己、裁判自己。在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说:“我常想起我们常在一个更衣室里脱衣服的光景。我又瘦、又弱、又细,你又壮、又高、又宽。在更衣室里我已经自惭形秽,而且不仅是对你,而是对全世界,因为你在我眼里是衡量一切的标准。”⑨卡夫卡就是“弱的天才”。卡夫卡有一句名言,“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摧毁了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上则是:一切障碍摧毁了我。共同的是这个‘一切’”⑩。不仅卡夫卡是弱者,整个犹太民族在其他人看来都是弱者。在其他人眼里,犹太人的典型形象是:八字脚、鸡胸、懦弱,以牺牲身体为代价以获取知识和地位。因此,卡夫卡终于将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变成了小动物,变成了令人讨厌、而又毫无攻击力的小动物。卡夫卡的创作于是也就变成了“弱势文学”的经典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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