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时日曷丧 予及汝皆亡

作者:冯 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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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曹禺1934年发表处女作《雷雨》,两年后又推出新作《日出》。两颗巨星相继升上蓝天,为中国剧坛洒下一片银光。
  不少评论家已在议论《日出》与《雷雨》的相异之处。我们把两者作个粗略的比较,至少可以看到以下两个不同点:
   第一,作者的视野扩大了。《雷雨》的焦点只是由血缘关系联结起来的几个人物,这几个人物也只是围绕着情欲和金钱旋转,最后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一场乱伦的悲剧中。《日出》却把上海这个典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都市中各阶层的人物都摄入了镜头,全面地揭开了那个鬼魅世界的阴森恐怖的内幕。
  第二,作者的视点从天上转向了人间。在《雷雨》中,人物的命运被冥冥中一个超自然的力量操纵着,无论善恶美丑,都在这个宇宙主宰的拨弄下走向毁灭,即使纯洁如四凤周冲者也不能幸免。《日出》中的人物却只是根据自己的意志进行活动,在相砍相杀中或胜或败,都决定于人物所处的地位和他们自身的力量。
  以上两点差异只是就思想方面说的,但由此我们已可想见横亘在《雷雨》和《日出》之间的道路是多么漫长。而曹禺仅用两年时间就走过来了,实在令人惊叹。更何况还有与思想上的跃进相应而来的艺术上的新的探索……
  
   二
  
  曹禺说,《日出》所要表现的“基本观念”,就是老子在《道德经》中用以与“天之道”相对立的“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日出•跋》,以下简称《跋》)这也是那个鬼魅世界的统治法则。我们还可以把这个法则具体化为一句生动的俗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日出》所描绘的就是这样一幅充满了血腥味的社会图像。
  如果就以鱼虾为例,我们可以把《日出》中的人物作如下划分:那个在剧中虽未出场但又无处不见其魔掌的金八当然是大鱼,潘月亭、陈白露、张乔治、李石清、顾八奶奶、胡四、黑三等是小鱼,黄省三、小东西、翠喜以及幕后打夯的工人是虾子。
  我们如此划分《日出》中的人物,一来符合他们在剧中所处的地位,二来可以避免一种误会,认为潘月亭的破产、陈白露的自杀,显示了那个鬼魅世界已经面临崩溃的危机。实际上正相反,潘、陈的如此结局,正表现了金八统治力量的强大。潘、陈不过是大鱼口中的小鱼而己,金八对他们是毫无怜惜的,就像潘月亭对待李石清、黄省三一样。陈白露是最谙个中内情的。如若那个鬼魅世界即将土崩瓦解,她为什么没有嗅出一点消息,以致悲痛绝望而服毒自尽呢?
  《日出》中最悲惨的当然是压在底层的小人物,也就是虾子。他们被小鱼吃,也被大鱼吃,小东西就是被金八、黑三吃掉的。这些小人物最得作者的同情。他们的惨痛遭际激起了作者的愤慨之情。这种愤慨之情弥漫在全剧中,也表现在剧前的一句引语中:“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商书•汤誓》)
  作者只是愤慨,并无欢欣。他洞悉那个鬼魅世界的黑暗和凶残,但他只是在道德上否定了它,在实际生活中还没有找到足以摧毁它的强大的社会力量。
  
  三
  
  写完《雷雨》之后,曹禺就对它那“太像戏”的结构感到“厌倦”了。他想要“试探一次新路”:“于是在我写《日出》的时候,我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我想用片断的方法写起《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他把这叫做“横断面的描写”。因此,“《日出》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也没有绝对的主要人物。顾八奶奶、胡四与张乔治之流是陪衬,陈白露与潘月亭又何尝不是陪衬呢?这些人物并没有什么主宾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一处。他们互为宾主,交相陪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主要的角色,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跋》)
  这是曹禺创作《日出》时的设想。但曹禺毕竟是编剧能手,我们所看到的《日出》,并非散漫无组织的,也不是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和“绝对的主要人物”的。从剧本的人物结构看,《日出》中有两个三角:以方达生——陈白露——潘月亭组成的小三角和以金八——陈白露——小东西组成的大三角(这两个三角中的人物又互相交叉,并非老死不相往来)。《日出》中的其他人物,都是附着在这两个三角的六条边上活动的。
  从这两个三角中,我们可以看到《日出》的主要的戏剧冲突所在:小三角中的主要的戏剧冲突是爱情与金钱,大三角中的主要的戏剧冲突是正义与邪恶。陈白露就处于这两个矛盾的中心点上,一切戏都围绕着她发展和展开。她正是这个戏的“绝对的主要人物”。
  不少评论家和导演认为《日出》的主人公除了陈白露,还有方达生。方达生是一根线索,他去找陈白露,就带出了剧中的一连串事件。《日出》中的许多事件都借方达生来贯穿,这是作者的巧妙设计。但方达生与剧中的许多纠葛无直接干系,他几乎只是一个旁观者,把他派做《日出》的主人公之一未免牵强。
  方达生在剧中的一切活动集中于两个目的:带走陈白露和拯救小东西。这两个目的均未达到,他失败了。在最后一幕中他说:“我们要做一点事情,要同金八拼一拼!”陈白露叫他留下来,他看见了陈白露和小东西的毁灭,愤慨使他不能平静。但像他这样的书呆子,能做得成什么事情呢?他要去和金八拼,就如同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无怪乎作者说这“原是个讽刺”(《跋》)。不过,方达生毕竟是善良的,作者似乎不忍把过多的责难加在他身上,我们也不觉得他很可笑。
  方达生在《日出》中只是个陪衬人物,他使我们看到陈白露在那个腐朽堕落的环境中陷得多么深沉,金八的统治势力是多么强大。
  
  
  四
  
  在《日出》中,陈白露是引起争议最多的一个人物,原因是她“复杂”。所谓“复杂”,就是指在她身上纠结着许多难以令人理解的矛盾的因素。如,在她初出场时,作者在介绍文字中就说:“她爱生活,她又厌恶生活。”
  我们要全面地理解曹禺所创造的陈白露这个艺术形象的重要意义,还得从她的过去说起。 陈白露原名竹筠,出身于书香之家,曾经是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她父亲的突然去世改变了她的生活道路,从此她“一个人闯出来”,当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她爱过一个诗人,并且和她结了婚,还生过一个孩子。后来孩子死了,他们也就各奔东西。到《日出》幕启,我们看到的陈白露已是一个逢场作戏的交际花,也就是高等妓女了。
  陈白露的这一段辛酸的经历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鲁迅笔下的子君。子君是个勇敢的女性,她冲破封建家庭的牢笼,不顾世俗的偏见,毅然与涓生同居。但此后她只是管家务,养鸡喂狗,连书也不看,头脑也变得迟钝了。她“只是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鲁迅:《伤逝》)。于是她又不得不回到那个使她感到窒息的封建家庭中去。
  陈白露看来比子君幸运。父亲死后,她没有家庭的约束,跨进社会又取得了一连串的成功。但她并没有因此而陶醉,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受人供应又供人以娱悦的玩偶”而已。但她和子君一样,“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诗人虽然“永远是乐观的”,“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陈白露却仍然认为“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于是她又回头去当那个“受人供应又供人以娱悦的玩偶”。
  易卜生是子君少女时代崇拜的思想家和剧作家。他的《玩偶之家》一剧中的娜拉,在发觉自己只是丈夫的玩物之后,为了争取人格的独立,愤然出走了,但易卜生写的是“问题剧”,他只指出病症而不开药方。“娜拉走后怎样”,这个问题又由鲁迅提出来了。《伤逝》和《日出》,都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子君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家庭,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封建家庭中去,鲁迅着重批判的是女性自身的弱点。《日出》可以说是《伤逝》的补充。陈白露年轻、美丽、聪明、能干,可以说一个女性能够有的她都有了。她走向社会,开始是个玩偶,最后还是个玩偶。陈白露的悲剧主要是由社会的原因造成的,作者批判的锋芒也直指吞噬了这个纯洁善良的生灵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虽然陈白露自身也有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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