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以戏剧的方式展开诗歌

作者:郑成志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她已经不再以眼波使别人沉醉,
  不再是供人在掌心玩弄的偶人,
  投进悲哀的海洋里,像是潜水者,
  激动的白波立刻在她顶上合没。
  战抖的手和沙哑而战抖的喉音,
  如飞翔的梭在无数平行的线间,
  穿出又穿入那才子佳人的遭遇,
  使我们辨不出故事和她的分野。
  
  以上的诗行又一次把诗中的歌女置于被观看、被聆听的客体,但是,此时诗中的歌女已不是诗歌刚开始时作为观众视觉、听觉“享受”的对象,而是通过自己深情弹唱营造的音乐世界,深深地感染了观众并引导他们与自己在歌声(《梅花调•宝玉探病》)中对话的表演者,而这种对话既是间接的,也是直接的,它通过《梅花调•宝玉探病》这首曲子来完成,最终使得观众在歌声中也“辨不出故事和她的分野”。歌女的命运不仅通过自身出色的弹唱,还通过观众对其弹唱所带出的感觉经验与黛玉的身世、命运勾连在一起呈现在观众面前,与此同时也呈现在读者的想象之中,使读者自然而然地把诗中歌女的身世、命运与黛玉的身世、命运作比照。此外,这些经由观众视觉、听觉出发所想象的诗行还隐含着歌女所处的现实世界与舞台世界的巨大的落差,这一巨大的反差通过反问句带出:“谁这时还记得开始鄙俚的辞句,/排列着西风与鸿雁自以为高雅;/或是还注意她拙劣凌乱的烫发,/浓厚的脂粉,贱价钱发光的绸衣”,舞台上虽说不上光彩照人,但最起码还是表演的装束,却为接下来的诗句所完全解构:“她已经不再以眼波使别人沉醉,/不再是供人在掌心玩弄的偶人,/投进悲哀的海洋里,像是潜水者,/激动的白波立刻在她顶上合没”,由一个受观众瞩目的舞台歌女,变身为现实生活中随命运的风暴颠沛流离的芸芸众生,这怎么不让人触目惊心呢?
  在以观众(诗中说话者“我”)为抒情主体,抒写了诗中歌女的命运在舞台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巨大反差之后,吴兴华接下来并没有直接推衍出自己对诗中歌女命运的同情、怜悯甚至鸣不平,而是再次回到了歌女本人对自身的身世命运做长驱直入的思考,此时,诗中的歌女又变成了诗歌的抒情主体:
  
  不死的爱恋如甘露洒下来,长久
  干枯的心田满蕴着未来的绿意。
  唉这绝顶的辛劳,再感到坚实的
  大地在脚下,身子在窄狭的椅中,
  再抬起两眉对至情无私的牺牲,
  准备自己的身心对一切不信任。
  
  诗中的歌女相信真挚的情感最终能换来“甘露”浇灌“干枯的心田”,相信艰辛的劳作能带来“绿意”浓浓的生活,不信任一切命运的播弄,因而以一种严肃的态度全身心投入自己的表演艺术;但是,无论就她所处的时代境遇也好,还是她所从事的职业(一个卖艺的女子)也好,都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能在命运的播弄中沉浮。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个人能逃脱得了命运之神的掌控呢,倘若能安于命运的播弄,坦然地面对现实生活糊涂地过一生也罢,可悲的是诗中的歌女又清醒地意识到了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对未来“绿意”浓浓的生活还有所期盼,却又招致现实生活无情的粉碎,这无疑是在自己的创口上再撒上一把盐,这一种深心剧痛更激化了歌女对现实、对生命的沉思:
  
  当灯光灭去,当幕在我眼前垂下,
  当灰的夜风从大开的窗间流入,
  当掌声告别声响彻黑暗的厅廊,
  生命开始在喧嚣里对我像如此
  贫乏而不具有意义,日夕鞭策着
  有限的心脑向无限距离里趋行,
  已经冻冷的永远不再转回灼热。
  暂时追忆起歧路在凄凉落照中,
  那一个世界对我已隔绝如梦寐。
  
  当五彩的灯光黯然逝去、当银幕在眼前低垂、当掌声和告别声都消失在黑夜时,歌女注定了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面对人世的喧嚣和琐碎,因为这才是人生的主旋律。不管生命是如何地“贫乏而不具有意义”,不管“有限的心脑”是如何地难以抵达“无限的距离”,舞台上的艺术世界永远只是一种虚构,现实世界对于芸芸众生才是永恒的真实。至此,整首诗的张力在结束时达到了极致,它不仅来自于诗中歌女由内心冲突带出的对生命的沉思,更来自于诗人在诗歌中所揭示的存在之思——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何在之中。
  全诗在“灯光灭去”,帘幕降落中结束,然而,诗中歌女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对舞台世界的决绝态度却始终萦绕于读者的心中,诗歌又一次以戏剧的方式结束全诗。纵观全诗,吴兴华是以戏剧的方式来处理这首诗的,这也是《听〈梅花调•宝玉探病〉》最大的特点:全诗以戏剧的方式进入诗歌,又在戏剧中展开诗歌,诗中的抒情主体也多次转换,同时对话手法(既有直接对话,间接对话,还有潜在对话)的运用使得全诗更具戏剧味。其实,吴兴华是一位对莎士比亚非常有研究的学者,曾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并有多篇研究莎剧的学术论文发表,是学术界经常引述的名篇。吴兴华深厚的戏剧学养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创作这首《听〈梅花调•宝玉探病〉》。
  
   附:
  《听〈梅花调•宝玉探病〉》
  她出现在台上,一个可怜的身形,
  脸色黄黄的像冬日泥土隐没在
  稀薄的雪下;两片板悠曳在手中,
  走到鼓架前,让灯光流泻到身上:
  削的两肩与发育不全的胸部
  仿佛禁不起观众们眼光的撕食。
  突然我觉得鼓声如从世界深幽
  不可窥探的胸怀里解放出,突然
  神异的火焰生灭在她的纤指下,
  苍白的发射在她的颜面上,使她
  像是思想的孩子,当零落如雨点,
  她的歌降落到老少男女的头上,
  有时轻,有时重,无所不包像外面
  展开的黑夜,却又似循一个圆心
  急促的旋转,追寻不存在的终止。
  而轻柔的滑过表面一层丝质,
  单调的弦声,单调而不濒于哭泣,
  像是弹者的脸,永远漠然的守视
  如何过①余剩的感情浸润入世人
  无防御的心灵。我们屏息的倾听,
  那自作多情的公子与她,生长又
  凋零在悲叹自怜里绝色的美人……
  童时就熟知的故事,成年后不时
  嗤之以鼻的故事在歌曲里重述:
  医生可曾来看过了?求来的仙方
  可曾见效验?夜晚的咳嗽可见轻?
  几乎涌现在眼前那含愁的微笑,
  那雪色的手强支着褪色的面颊——
  徒然的这一切努力,我怕我不久
  就要化为你脚底下践踏的灰尘。
  清明日只望你几滴同情的眼泪,
  润湿我的坟,给我在地下挣扎的
  灵魂以安息。梦,梦是我们的一生,
  当更声低微,月亮与参宿西落,
  你或能再见我不定如水的姿容:
  谁这时还记得开始鄙俚的辞句,
  排列着西风与鸿雁自以为高雅;
  或是还注意她拙劣凌乱的烫发,
  浓厚的脂粉,贱价钱发光的绸衣?
  她已经不再以眼波使别人沉醉,
  不再是供人在掌心玩弄的偶人,
  投进悲哀的海洋里,像是潜水者,
  激动的白波立刻在她顶上合没。
  战抖的手和沙哑而战抖的喉音,
  如飞翔的梭在无数平行的线间,
  穿出又穿入那才子佳人的遭遇,
  使我们辨不出故事和她的分野。
  不死的爱恋如甘露洒下来,长久
  干枯的心田满蕴着未来的绿意。
  唉这绝顶的辛劳,再感到坚实的
  大地在脚下,身子在窄狭的椅中,
  再抬起两眉对至情无私的牺牲,
  准备自己的身心对一切不信任。
  当灯光灭去,当幕在我眼前垂下,
  当灰的夜风从大开的窗间流入,
  当掌声告别声响彻黑暗的厅廊,
  生命开始在喧嚣里对我像如此
  贫乏而不具有意义,日夕鞭策着
  有限的心脑向无限距离里趋行,
  已经冻冷的永远不再转回灼热。
  暂时追忆起歧路在凄凉落照中,
  那一个世界对我已隔绝如梦寐。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全诗原文转载于1946年7月第1卷第2期《文艺时代》杂志,但是,从原诗行的句意上看, 笔者认为“过”似应作“让”,可能是因形近而误排。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