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一曲菱歌值万金

作者:刘青海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小的时候,母亲教我唱儿歌,开头的几句是这样的:“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南山打笆斗;笆斗尖,尖上天……”长大后读到陶诗“带月荷锄归”(陶潜《归园田居》),太白诗“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便觉得再自然不过,也觉得再平常不过,浑不觉这是旷世难逢的佳句。
  好的诗大抵这样,正因为它的好,让我们浑然不觉其好。
  自然是文人诗最高的审美理想。自然天成,自在天真,是对一首诗的最高礼赞。
  儿歌是民间自发的歌唱,要自然容易(而它的好坏,自有其评判标准);而文人诗是自觉的创作,要自然则难。所以自然一直是文人诗的最高追求,是真中之真,善中之善,美中之美。杜丽娘游园惊梦,唱一句“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汤显祖《牡丹亭》),祭出“天然”这把尚方宝剑,后面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作者题词》)的违情悖理、惊世骇俗,便再也不必置一词。
  诗人提笔之初,不过是要“道得人心中事”(元稹评白居易诗语)。这心中事,是世人共通的,道得越出,自然越是平常的语句。尖新的诗句新巧的构思,固然也是好,然终究和“共通”隔了一层,所以不能众人称赏,只合一家一派激赏。所以大家的诗都是“看似寻常”、“成如容易”,乍一看也不过是平常的笔墨。好诗和庸诗,差别只在毫芒。
  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直到今天,仍有人不见其好,说是小孩子都能写得出的。这话不错,小孩子都能,只是,并未见有一个小孩子写出。这就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之后,大家都觉得这有何难,有何难呢?还是不说也罢。
  回头说这首诗的好处,可以借用唐代诗人张籍的一句诗——“一曲菱歌值万金”(《酬朱庆余》)。这是笼统地说它的好,在于自然的风致,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如芙蓉出水,天然入妙。这也是它的第一个好处,就是自然。无论语言、意象、构思,无一不自然。连音节也是自然的,自然得让人浑然不觉是诗,倒像是一个人在耳边的呢喃。
  《静夜思》也是乐府,是可以合乐演奏的。一般认为属于琴曲,这也可以从诗歌的韵脚得到印证:光、霜、乡,绵远悠长,正适合于琴的一唱三叹。在平缓的节奏中,浓烈的思乡之情缓缓流溢,琴曲在“乡”这个音节上陡然结束,而袅袅的余音中,诗歌不绝的余韵也得到了充足的表现。
  和自然结合在一起的第二个好是朴质。诗歌没有李白个性化的天马行空的想象,也没有跳脱的思维和惊人的意象,只是将浓厚的思乡之情缓缓道出:天上是一轮孤月,床前是一地月光。诗人骤然从梦中惊醒(“月出”既可以“惊山鸟”,自然也可以“惊”旅人),看到满地银白的月华,不觉错认成了寒霜。这里“疑”字下得好,晚唐人诗句“乍见翻疑梦”(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正因“乍见”才会“翻疑”,太白此处也正因乍醒才会“疑”“明月光”为“地上霜”——否则就不合乎情理,就成了故意造作。
  暗含在自然、朴质之内的第三个好是有情。在已然下霜的秋冬之夜醒转,天涯孤旅的游子会有什么样的情思呢?纵然是有天纵的豪情,有惊人的际遇,仕途奔波的孤独和夜深醒转的寒凉也必然要驱赶他的心灵,去就一个温暖的怀抱,而这个怀抱,就是深藏在我们心底的故乡。诗人的错认不过是一瞬,这一瞬却流露出“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浪淘沙》)的凄苦情调来。所以在转瞬之后,举头遥望那一轮明月,不觉如曹孟德一样,有“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感,抑或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短歌行》)之叹。这一瞬诗人的情绪当是复杂的,有羁旅天涯、星霜履度的凄苦,有仕途偃蹇、遭逢不偶的叹息,也有对故乡的人物和风景的怀念,而这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诗人的心情渐渐地沉重起来。最后把这些沉重的东西都装在一个瓶子里,这瓶子的名字叫“乡愁”——而在中国古代文人的传统里,乡愁实在不是一种简单的情绪,而这种情绪自此诗之后,成为月光下最美丽的忧伤。杜诗说,“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八首》),何尝不也是在“低头思故乡”,不过情绪上就潦倒得多了。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北京大学古代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