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

作者:陈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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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歌苓,1986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1989年赴美留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扶桑》(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寰》(获台湾中国时报“百万长篇小说奖” 以及上海文学奖),《雌性的草地》等。短篇小说《天浴》(根据此作改编的电影获美国影评人协会奖,金马奖七项大奖),《少女小渔》(影片获亚太影展六项大奖),《女房东》等。中篇小说《白蛇》《谁家有女初长成》《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 英译版《扶桑》曾登上2001年洛杉矶时报最佳畅销书排行榜。最近她以英文创作的长篇小说《赴宴者》将于2006年4月在美国、英国出版。
  
  这一回读小说,我忽然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两句诗: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这两句将慈母与大王对偶,似乎有些寓沉重于游戏的感觉。其诗首联分明纪实,接下来的颔联似在记梦,梦里依稀看见慈母在垂泪,问故,她指向那变幻多端的“城头”上,正插着戏台似的“大王旗”。然后颈联应是梦醒后想到现实的愤怒。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应该留给鲁迅研究的专家们去讨论,我在这里只是想说出一个感受,就是鲁迅梦中呈现的“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混乱与轻浮之象,反衬了垂泪慈母的雕塑般凝固的艺术力量。慈母让人联想到中国民间地母之神,她的大慈大悲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永远是人性的庇护神。地母是弱者,承受着任何外力的侵犯,但她因为慈悲与宽厚,才成为天地间的真正强者,她默默地承受一切,却保护和孕育了鲜活的生命源头,她是以沉重的垂泪姿态指点给你看,身边那些沐猴而冠的“大王”们正在那儿打来打去,乱作一团。庄严与轻浮,同时呈现在历史性的场面里。
  我以为鲁迅梦中的“慈母/大王”对应结构的意象,在中国社会变动中具有深刻的含义,普及开去,像《古船》《白鹿原》《故乡天下黄花》等新历史叙事作品,都未脱这样一个叙事的模式。其差异的主要标志是如何来认知“慈母之泪”,真正发生艺术震撼力的重心也都落实在这里,而变幻多端的“大王旗”只是场面而已。张炜是比较能够理解此中三昧的,所以他把艺术叙事的重心确定在隋抱朴的苦读和冥想中,以隋(水)与赵(火)两家的风水轮回为轨迹,揭示出中国现代历史的独特悲剧。在刘震云的故乡系列里,“慈母”总是缺席的,作家站在草民立场上歪批三国,看历史乱哄哄你上我下,亦如鲁迅所嘲讽的: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草民的眼光是散乱的,在人生大戏台上,做戏的与看戏的都成了虚无党。这以后,以家族故事象征民间,铺张宏大历史叙事的历史小说并不少见,但家族的历史往往迎合了历史轨迹的演变而演变,民间与历史构成了一种同谋的关系,前者成了后者的注解。如《白鹿原》,便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阅读《第九个寡妇》,自然别有一番体味。作家惯长于记叙个人传奇而非家族故事,她把家族故事凝固在一个点上:守寡的王葡萄如何救护被判为死刑的公爹。从大的方面讲,这个传奇是发生在民间根基已被彻底铲除的那十几年的历史里;从小的方面讲,这个传奇是在毫无隐私可言的中国农村的寡妇门前发生的。一个死囚犯如何在农民的红薯窖里呆上几十年?这段岁月正是中国农村纷乱复杂的历史阶段,几千年的小农经济模式被打碎,进而发生了乌托邦的大混乱。作者通过一个类似电影镜头的细节,葡萄总是紧贴着大地,从门缝下面往上看,看到的则是许多条肉腿匆忙而过,这种窥视还不止于在门缝里,有时发生在河边的芦苇丛里,看着杀人者的腿与被杀者的腿之间的替换演变。葡萄的窥探是贴着大地看世界的一种观察视角,从下往上看,固然看不清被看世界的真相,也不可能对此变幻取同情的理解,但是这是一种民间的立场和视角,是于山崩地裂而处惊不变的自然人生哲学。旌旗招展空翻影,在民间的视角里不过是一场场拉洋片似的龙套,与活报剧式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异曲同工之妙。严歌苓为了这部小说曾多次去河南体验生活和深入采访,故事的背景,也正是刘震云笔下的河南孟津,但她在刘震云的草民立场上更加进入一步,在民间的虚无缥缈的视线后面,创造出了一个民间的地母之神:王葡萄。
  葡萄这个艺术形象在严歌苓的小说里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是作家贡献于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独创的艺术形象。从少女小渔到扶桑,再到这第九个寡妇王葡萄,这系列女性形象的艺术内涵并没有引起评论界的认真的关注,但是随着严歌苓创作的不断进步,这一形象的独特性却越来越鲜明,其内涵也越来越丰厚和饱满。如果说,少女小渔还仅仅是一个比较单纯的新移民的形象,扶桑作为一个生活在西方世界的中国名妓,多少感染一些东方主义的痕迹的话,那么,王葡萄则完整地体现了一种来自中国民间大地的民族的内在生命能量和艺术美的标准。她的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正是这一典型艺术形象的两大特点,“浑然不分”表现为她的爱心超越了人世间一切利害之争,称得上真正的仁爱。“包容一切”隐喻了一种自我完善的力量,能凭着生命的自身能力,吸收各种外来的营养,转腐朽为神奇。我将这种奇异的能力称之为藏污纳垢的能力,能将天下污垢转化为营养和生命的再生能力,使生命立于不死的状态。扶桑以东方妓女之身所造藏污纳垢的艺术意象,可以说是天作之合,但在王葡萄的身上,一切都来自生命本能,这就更加完善了藏污纳垢即生命原始状态的概念。王葡萄所经历的一切:丈夫被冤而杀害,公爹被错划恶霸地主而判处死刑,她接受了冬喜和春喜等权力者的暧昧关系……正如小说里土改队员看着她想:愚昧,需要启蒙哩。但就在知识分子视为需要被启蒙的民间对象,它自身包含了丰富而固执的伦理观念,根本不是什么外部力量所能够改造的。
  小说的女主人公取名“葡萄”,以干燥的环境下生长出甜蜜多汁的果实,影射了主人公的女性体味,含有丰富的象征寓意。王葡萄是一个血肉丰满的农村妇女,她身上突出的特点是以女儿性与妻性来丰满其母性形象。前两种是作为女人的性格特征,而后一种则暗喻其作为地母之神的神性。小说的情节从葡萄以童养媳身份掩护公爹尽孝与作为寡妇以强烈情欲与不同男人偷欢之间的落差展开,写出了人性的灿烂。为什么一个童养媳出身的青年寡妇会冒死掩护死囚公爹?如果以民间传统伦理为其心理动机来解释未免失之于简单,同样的道德伦理在男女性爱方面似乎对葡萄毫无束缚。葡萄为掩护公爹而放弃与小叔结婚,公爹为媳妇的婚事而悄然离家,都有人性的严峻考验。但是当公爹出走,葡萄若有所失:她成了没爹的娃了。于是,最终还是女儿性战胜了一切,她把公爹又找了回来。但作家也没有刻意渲染她身上的恋父情结,而是把恋父情结升华到对父亲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转化成伟大的母性。所以在葡萄的身上,作为儿媳爱护公爹与作为女性需要男人的爱两者是相统一的,都是出于生命的本原的需要,人类的爱的本能、正义的本能和伟大母性的自我牺牲的本能高度结合在一起,体现了民间大地的真正的能量和本质。
  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形象与民间地母神的形象的合二为一,王葡萄的形象并不是孤立地出现在小说的艺术世界,也不是孤立地出现在中原大地上,小说里的民间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它的藏污纳垢特性首先体现在弥漫于民间的邪恶的文化心理,譬如嫉妒、冷漠、仇恨、疯狂,等等,但是在政治权力的无尽无止的折腾下,一切杂质都被过滤和筛去,民间被翻腾的结果是将自身所蕴藏的纯粹的一面保留下来和光大开去。葡萄救公爹义举的前提是,公爹孙二大本来就是个清白的人,他足智多谋,心胸开阔,对日常生活充满智慧,对自然万物视为同胞,对历史荣辱漠然置之。在这漫长岁月中他与媳妇构成同谋来做一场游戏,共同与历史的残酷性进行较量——究竟是谁的生命更长久。情节发展到最后,这场游戏卷入了整个村子的居民,大家似乎一起来掩护这个老人的存在,以民间的集体力量来参加这场大较量。这当然有严歌苓对于民间世界的充分信任和乐观主义态度,故事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表明了,这个村子的居民有一种仁爱超越亲情的道德传统,他们当年能用亲人的生命来掩护抗日的“老八”,今天也能担着血海似的干系来掩护一个死囚老人的生命。严歌苓的创作里总有浪漫主义的美好情愫,那些让人难忘的场景总在拓展民间的审美内涵,如老人与幼豹相濡以沫的感情交流,又如那群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侏儒,仿佛从大地深处钻出来的土行孙,受了天命来保护善良的人们。葡萄把私生的儿子托付给侏儒族和老人最后在矮庙里独居的故事,或可以视为民间传说,它们不仅仅以此来缓解现实的严酷性,更主要的是拓展了艺术想象的空间,这也是当代作家创作中最缺少的艺术想象的能力。
  
  
  陈思和,1954年生于上海,现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以及教育部国家名师奖获得者。兼任: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学会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等。
  主要学术成果:论著《陈思和自选集》、论文集《笔走龙蛇》《鸡鸣风雨》《谈虎谈兔》《草心集》《海藻集》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获教育部普通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