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情关何处

作者:郭素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获奖评语 :
  16岁的你,收藏在我心里,走过40多年风雨……这就是儒雅君子大先生之爱,痴情的爱。爱情,亲情,凝结成这一篇诗的小说《心爱的树》。
  蒋韵,1954年3月生于太原,籍贯河南开封。1981年毕业于太原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出版、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等近3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隐秘盛开》《栎树的囚徒》《红殇》《闪烁在你的枝头》《我的内陆》以及小说集《现场逃逸》《完美的旅行》和散文随笔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等。曾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家》大红鹰优秀作品奖等一些文学奖项,亦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出版。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太原市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
  
  “心爱的树”,一个平凡的题名,在语言如此炫酷和多元的时代令人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故事的套路也不新鲜,一个老夫少妻的故事连缀着少妻私奔和老夫续弦的故事,但这故事却讲得荡气回肠,深邃而有蕴致,不时有阵阵暗香袭来,使这平凡题名的能指和所指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拓展。
  
  大先生与梅巧
  
  16岁的梅巧为了能在女师继续就读,嫁给了长她差不多20岁的大先生。“大先生是个严谨的人,严谨,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这城中师范学校的校长,兼数学教员。大先生教数学,可谓远近闻名,是这行中的翘楚。论在家里的排行,他并不是老大,可人人都这么叫他,大先生,原来是一种尊称。”而梅巧是“一脸的稚气,两只幼鹿一样的大黑眼睛,很温驯,嘴唇则像婴儿般红润娇艳,看上去格外无辜。她坐在窗下做针线,听到门响,一抬头。这一抬头受惊的神情,就像幅画一样,在大先生心里,整整收藏了50年”。后来,这阅人无数的大先生还发现他的小新娘竟是冰雪聪明。此境此景任是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何况本就是温良儒雅的大先生,喜爱之情自是不用言表。世上之物喜爱不难,收藏却不易,情事也不例外。《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大先生遇到梅巧时已过而立之年,对于有限的生命来讲,后来的50年,就算恒久吧。
  在那个时代,有多少女学生嫁了人就意味着走出学堂,从此退出公共领域,盘起发髻,在深深的宅门里进入人媳、人妻、人母的性别角色规约中,而大先生婚后却如约地送梅巧重返女师学堂。求学的过程,也是梅巧不断孕育的过程,从老大到老四,休了念,念了休,三年的学业竟用了六年的时间。大先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劝阻的言语只写在了眼里,从没出口,这一份心意可谓婉转而又尽致。看着捧着女师毕业证书的梅巧“哈哈大笑,热泪狂流”,大先生终于“吁出一口长气”。本以为这日子该日落而息了,哪料,产后的梅巧却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最后依然是大先生的一纸国民小学校的聘书救活了日渐枯萎的梅巧。从此,一家人的日子应该和着慢板从容地踱下去了。而生活远未如此平淡,人生如戏啊,至此这戏才刚刚拉开序幕,此前的一切都似乎是为那戏剧高潮的到来做着铺垫。后来,家里来了个席方平。
  
  一听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聊斋人物吗?样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净净。起初,梅巧还以为,这“从北京来的先生”,不知是个多威严的老先生呢,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年轻、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书生。
  
  境由心造,生活的不平淡源于人心的不平淡。一个能把灰色屋瓦涂抹成一片蒸腾吼叫的红色,把绿色槐林涂抹成一片汹涌澎湃的蓝色的梅巧,是一个充满激情与梦想,一个喜欢外面世界的女子,而且她的执著和敢想敢干,从她的读书生涯中就可窥一斑。梅巧的品性和年龄决定了她是叛逆的,不安分的,是对既定秩序具有摧毁性力量的,这一点是人到中年又温良儒雅的大先生所不能匹敌的,四两拨千斤那是后来的事情。因此,席方平的到来就成为梅巧命运中转的一个导火索,于是乎两个金童玉女才子佳人一见钟情,一来二去,就在大先生的后院里私订了终身。这温暖的囚牢终于没有留住梅巧,私奔这一场戏也就宿命般地上演了。大先生的一巴掌,梅巧的一叩首,戏剧冲突的高潮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伟大的是感情,但强悍的是命运。“两个心高万丈生死相随的有为青年最终落在了生活艰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终,都会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伦敦的老街区,或是上野的樱花树下,戏剧性地落脚。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贫贱夫妻而已。”贫贱夫妻百事哀,更加戏剧性的是,他们奔波辗转了大半生却又无奈回到了原点,依然是这座北方的城市接纳了他们。而此时的大先生正在距此30公里外的一座小城里担任一所高等专科学校的校长。故事的别样就别样在这幽美的落幕上。
  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年却是个饥荒年。席方平因肺病吃劳保,而梅巧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给病中的席方平增加营养,梅巧只吃些掺糠的窝窝和咸菜之类,脸肿得就像带了一张橡皮面具,日子的艰辛和酸楚可想而知。而此时的大先生,依然是大先生,那个经历了重创和耻辱老了许多的大先生,那个亲口说过“梅巧,你这么背叛我,你这么走了,我一天咒你八十遍”的大先生,却默默从自己的牙缝中克扣着积攒着,于是粮油肉蛋糕点白糖还有梅巧爱吸的香烟,这些稀珍物品就通过他们的女儿凌香辗转运到了梅巧的炕上。三年的饥荒,那些救命的食物,粒粒赛珠玑,颗颗是恩义啊!于是当梅巧和凌香再度谈起大先生的时候,她终于哽咽了,眼圈红了,声音也变得伤感而温存了。
  故事终要了局,了于一场灾难,好在一个回响。身患绝症的大先生清理书稿时,翩翩飘落一张信笺,想是毛笔小楷“梅:你这可恨的女人,你还好吧——”于是逝去的岁月和思念“像浩荡长风,扑面而来”。于是最后一场外景再也无法回避了:相约火车站。时间在淌人在晃,一晃就是40多年,好像电影里的一个闪回,霎时间那幅画历尽了沧桑褪尽了颜色。在逆光中远远走来一个人,一个两鬓霜染的老太婆。大先生先是糊涂,继而大恸,“40多年的时光,呼呼地,如同大风,刮得他站不住脚,睁不开眼”。 于是大先生摸烟,打火,不着。梅巧打火,点烟。两个人在辛辣而又浓香的熟悉的 “凤凰”的烟雾中谈着那些深恩厚义的粮食,谈着头道巷16号——他们那从前的院子,还有院子里那棵大槐树——被锯掉的心爱的树。大先生说,那是多好的一棵大树呀,梅巧说,我看见老槐树被锯时还哭了。此时,大先生发现“这脸,刻着时间的痕迹,岁月的痕迹,有了真实感。是梅巧,唯一的梅巧,老去的不能挽回的梅巧。午后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里,照射进来,她整个人,沐在那光中,永逝不返的一切,沐在那光中。那光,就好像,神光”。这车站,这两个人的车站,这别具意味的车站,生命在这里交汇,时间却不在这里停留。一支烟的功夫,“远处,有一辆列车,轰鸣着,朝这里开来了,是大先生就要登上的列车,是所有人,终将要登上的列车。他眼睛潮湿了”。“他想说,梅巧,下辈子,若是碰上了,还能认出你吗?却没有说出口。”这最后的难舍和浪漫,犹如城市冬日里华灯初上的夜晚,温暖感动而又奢华。虽然强悍的是命运,但伟大的终究是感情。这是大先生与梅巧的故事,这是一个背叛求索,在爱的召唤下又回归的故事,有点像神和人的关系的故事,这也是这篇小说着墨最浓的地方。很多人读了这篇小说都觉得很温暖很感动。是啊,在这泛情的时代,主角又都是些精刮刮的男人和精刮刮的女人,还能澄出这清澈的一层,不能不在叹服作者的力道之余让人眼睛潮湿。但凡写爱能写到情义是一种境界,写到亲情又是一种境界,写到恩义乃是人间圣境。这小说所以耐读是因为有品,有品是因为它言情而不止于情,它的走向是人性的深处。这篇小说最别样的地方就是写爱写到一个“恩”字,而恩是双向的,有施恩和受恩。施恩源于爱,受恩要感恩,而“爱永远与被爱的人无关”(蒋韵《隐秘的盛开》),如同人白白得到上帝的救恩一样,因而生出了感恩的心。所以最深刻的感动就源于大爱与感恩,自然也就派生出了忏悔与赦免。有了梅巧的“大恩不言谢”,梅巧的每一次“哽咽”,每一次的“别过脸去”,伤感而温存的“你爸爸,他还好吧”,甚至对席方平说“我不让你把我仍在半路上”等等的感知和内疚,才使得大先生的大爱与宽容显得尊贵,得以完全,在这里人神关系成了人人关系的一种参照,一面镜子。所以读者在这一对曲折而圆满的关系中情感和精神才得到升华,充满感动。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