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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生死和情义
作者:孟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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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麻五欺骗了铁孩儿也成立,但铁孩儿的逻辑显然是混乱的。尤其是他将单相思转化为仇恨继而杀害麻五和李三有,是原始欲望极度失控后酿成的恶果。这里和阶级仇民族恨没有关系,它是初民原始欲望宣泄仇恨的极端形式。
《喊山》的历史又切近一些,它应该是当下生活的一部分。岸上坪的韩冲和发兴媳妇琴花有男女私情,而且是交换关系充满了庸俗气,是经不得事情的,因此乏善可陈。果然,当韩冲因麻烦来借钱时,琴花与丈夫沆瀣一气夫唱妇随果真断了韩冲的念想。但这却并非闲笔,它是反衬后面男女情缘的。新来的人家男人名腊宏,带着个哑巴媳妇和孩子。腊宏突然被韩冲炸獾的雷管炸伤死去了。孤儿哑母今后的日子可以想象。韩冲“犯了事”拿不出钱“一次了断”,但他不委琐,立了字据负责养活她们母子三人。韩冲果然践行承诺,“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没有半点不耐烦。于是日久生情,哑巴红霞这个被拐卖的农村妇女,和杀人逃犯腊宏过得不人不鬼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她爱上了这个不曾经历过的、有情有义有担当的青皮后生。《喊山》是一部充满了浪漫气息的小说,韩冲和哑巴红霞没有身体接触,但这里的两性关系比身体接触过的韩冲与琴花要动人得多。红霞是因为韩冲开口说话的,当韩冲被警察带走的瞬间,一句“不要”刻骨铭心,甚至比哑女的“喊山”还要动人。
葛水平的男女关系叙述,不是当下流行的肉欲横流欲望决堤般的书写和宣泄,不是电影《色戒》式的夸张的情色渲染。当然,她的人物和环境没有提供这样的条件。更重要的是,葛水平的出发点不在这里,她要揭示的是在男女关系中表达出的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人性。
生死,是葛水平小说反复出现的主题和场景。生离死别阴阳两界是人生必须面对的大限。但葛水平的小说里,生死大多与男女关系有关。《甩鞭》中的麻五在争夺女性中是死得最惨的,蓄谋已久的铁孩儿在憎恨中等来了复仇机会,这是历史提供的机会:
等到了土改斗地主,我想总算翻身了,我领麻五上茅厕,我说麻五你欠我的!麻五说欠你的可是还不了了。我说把王引兰给了我你就不欠了。麻五说我是趁火打劫,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不能没有你。我看没戏就想了一个恶招,我说麻五你不让我好活是不是?我也不让你好活,我给你鸡巴上拴个秤砣,你要能经受住一后晌斗你,也算不欠我了。他想了想不同意,我就说你要不同意我就让农会关了你禁闭,我去强行搞你的小老婆。他就同意了。他自己给自己系上了秤砣他要我看,我看他系的蛮紧就说行。没有想到一个时辰没下来他就死了。我也不是有意害他,真的不是。你听我说完了,你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谁?!
铁孩儿有他的理由是因为麻五确实欺骗了他——麻五忘记了铁孩儿男大当婚的年龄,麻五没有把铁孩儿当人对待。于是铁孩儿不仅用十倍疯狂百倍仇恨消灭了麻五,而且是奇耻大辱的方式。这里有阶级仇恨的性质,但本质上还是一场争夺女人的情杀。李三有之死属于同样的性质,只是手段略有不同。铁孩用“激将法”将李三有引入了死亡的悬崖,同样是情杀性质。最后,当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铁孩儿也惨死在王引兰的刀下。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葛水平这里,不是在赞美或宣扬“暴力美学”,而恰恰是通过死亡来揭示暴力的恶及其来源。于是,葛水平小说中的死亡就别有深意了。贫困和性资源的匮乏,导致了本能战胜理智、非理性战胜理性。镶嵌于民族或阶级的大历史背景下的叙事,显然有策略性的考虑,它使葛水平的“男女之情”在“正史”中演进,叙事便获得了“政治正确”的通行证,否则就是爱恨情仇的通俗文艺了。
在葛水平的男女、生死的背后,最为动人的还是情义。恶人心里积聚的是怨恨、憎恨和仇恨,恨最后一定导致暴力和死亡。情义是恨的相反一极,它是善的情感表达,是动人心魄的温暖和爱,是恨的化解力量。情义在女性那里要更多更充分。《甩鞭》中的麻五将王引兰从李府救出,王引兰理应感谢他,但他娶王引兰就是乘人之危了。但麻五死后,农会让王引兰控诉麻五,王引兰不控诉,而是用别人不懂的方言讲述麻五的好处;她告诉女儿新生的话是:“跪下,给你爹磕头。没有他就没有你娘。”她对第二任丈夫李三有说:“既然说开了,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人是嫁过去了,到末了我是要回来窑庄和麻五合葬的。人总得懂个情义吧,麻五死时不明不白,怕也听说了吧。”即将二婚出嫁的人,在未婚夫面前如此的表白,可见其意志的坚决。对李三有的残酷却是对麻五的情深似海。但李三有摔崖死后,王引兰又用自己备用的楠木棺材下葬了李三有。她想了几天,“她的决定有一种不争的气度,她懂得人处于世间时,情分的重要”。情分和情义是王引兰的生活信条,她不能背叛。这时我们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她亲自手刃了铁孩儿:铁孩儿是一个只有憎恨而无情无义的人。
《狗狗狗》中的栓柱是一个没有节操也没有男性功能的“狗”,但对虎庆说的却是:“他是我的男人,我现在要不理他了,他活着还有个啥意思。”“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懂,人是懂情分的,恨一个人,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睡了就不会恨一辈子。”这个逻辑有点张爱玲定理的味道,但在具体运用上,葛水平修正了它。包括《喊山》中的哑女红霞,她是腊宏拐买的,她不仅忍受着凶残的暴力,装扮成哑女几近失语,甚至牙齿也被腊宏用老虎钳拔掉了两颗。因此,哑女红霞无论怎样怨恨、仇恨腊宏对读者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葛水平仍然设计了红霞在腊宏坟前的最后诀别,尽管红霞复杂的心绪让人难以把握。
韩冲大概是这些作品中为数不多的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对哑女红霞一家的照顾,自然有履行合约的义务,有意外炸死腊宏的歉疚和赎罪的意味。但日久天长,韩冲一如既往,就不能不说是情义了。值得注意的是,韩冲是这些作品中一个唯一面对女人没有非分之想的男人。从一开始接触哑巴一家,给他们住房、接济粮食一直到负担起哑巴母女三人的全部生活。当然,男人的情义和女人是不同的,红霞是真的“热爱”了韩冲,而质朴的韩冲想的是在真情义中赎罪和拯救哑巴母女的生存。
男女、生死和情义,是最要紧的文学元素,没有这些关系、场景和情感,文学就无以存在。葛水平以自己独特的经验和想象,在生死、情义中构建了说不尽的男女世界。于是,那封闭、荒芜和时间凝滞的山乡,就是一个令人迷恋的朴素而斑斓的精神场景,那些性格和性情陌生又新鲜,让人难以忘记。
2008年1月22日
孟繁华:山东邹县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辽宁作协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主要著作:《1978:激情岁月》《梦幻与宿命》《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部)、《想象的盛宴》《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众神狂欢》中文、韩国文版等十余部;与人主编有:《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中国百年文学经典》《共和国文学50年》《当代文学关键词》《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等;主编有:《90年代文存》《先锋写作文丛》《短篇王》书系、《布老虎中篇书系》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理论、评论文章300余篇、300余万字。法国、日本、中国大陆及台湾传媒曾发表过对其研究的评论和介绍。获文学奖项多种。现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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