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童话中的精灵与现实中的悲悯

作者:江 冰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迟子建,著名作家。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有四十余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及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随笔自选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译本。
  
  一、我期盼与作品达成沟通的默契
  
  面对迟子建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载《钟山》2005年第3期),我在动笔之前首先选择了“读”而不是“评”。在我看来,一字之差区别不小,“读”是一种亲近的态度,一种具有私匿性的个人体验,一种试图与作品达成沟通的心灵默契。而“评”呢,则多多少少带有公事公办的意味,带有大学高堂讲章学术探讨的气势,带有并非属于个人化的公共经验。也许,作为职业读者,后一点是必需的,文学当然是知识谱系中的一个系列,批评家的解读,文史家的论述,必不可少,功不可没。但是,在迟子建“月光的行板”轻响“飞舞的时光”里,在那个属于遥远北极村的小精灵的夜晚里,我宁愿放弃“评”而选择“读”,因为担心那些过于技术化的理论之剑,会无情地钩破迟子建小说所构建的那个“童话的世界”。尽管那并非童话,至少《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不是,但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迟子建的笔下有凄美的童话情调,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忍,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脑海里浮想到托尔斯泰老人风雪夜里的出走,屠格涅夫笔下忍辱求生的羊脂球,川端康成怜惜目光中的伊豆歌女,张爱玲那执拗个性的苍凉手势。为什么?扪心自问,全因为迟子建笔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那份动人的感伤与凄凉。
  我曾经将近五年的时间完全地离开了文学,试图在一种放弃中,展开新的人生。我的尝试失败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的岸依然是文学,命中注定,你往哪里走?重读迟子建,精灵般跳舞的北极小女子在依旧保留精灵般神采风韵的同时,显然在笔底多了些伤痛与磨砺。窃以为其因于成熟在中年,此话平俗但有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透露出依旧的青春,但并非青涩,并非蓓蕾,而是雨打芭蕉的泪珠、塘中傲立的莲花。莲花的纯洁与世界的洞察,赤子的情怀与人生的沧桑近乎完美地融为一体。走过五年的坎,我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面前有一种惭愧,因为迟子建的赤诚照出了我的失落。
  乌塘连下的雨都是黑的,当然不是童话的场景,在作品所提供的现实环境中,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许多社会批判的命题,并迅速地勾勒出中国上世纪末市场经济转型期的某一个混乱不堪的生活片断,并由此进入一个大义凛然的解读过程。但是,当我们放弃“评”而选择“读”的话,则会在这部中篇作品中读到更多的东西。那么,是什么让我心动呢?
  
  二、情感与发现:贯通作品的两大河流
  
  “情感”属于作者内心的流程,是个人的内部的;“发现”属于作者所看到的外部的世界,是现实境遇中人与事矛盾冲突与发展的另一个流程。从结构上看,也可以视为两条线,或者说两大“板块”,但“线”不免单一,“板块”又嫌生硬,因此,以“河流”代指,一是取其动态,水波流动之态;二是取其交汇之状,因为两者既有各自独立的流程,又时而融会贯通,共造作品汹涌激荡之势。
  先说“情感”之流,这是作品全篇的叙述动力。“我”心爱的丈夫,无比疼爱“我”的丈夫,猝然而死,弃我而去,爱情大戏刚刚开始拉开帷幕,一场人祸使美妙的爱情乐章戛然而止,“我”深陷于丧夫之痛而不能自拔。于是“我”逃逸到大自然中,试图以此冲淡悲伤,抚慰自我,然而,天灾又使其误入人世——产煤炭也产寡妇的乌塘镇,“我”压抑的情感随着现实的人事得以不断地宣泄,在“我”与他者的不断交流与权衡中,“我”逐步地看清了自己,并在与现实生活中经历更大人生创痛的人们相比较中有所觉悟:“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的轻,轻得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我”最终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对人生更为透彻的理解中,得以解脱与升华。
  平心而论,一个文化人由于个人之痛而走向社会走向民间,仿佛从情感的狭谷走向辽阔的平原,在寻求中完成了一次心理治疗。情感疗伤,精神升华,这样的故事模式并不新鲜,甚至有些老套,我们甚至会担心这种叙述动力,是否足以具备将“我”推向精神升华的力量。有一个十分致命的软肋——“我”属于旁观者、采访人,并没有直接介入尖锐的现实冲突。那么,作者靠什么完成这样有力的推动呢?在我看来,一靠作者椎心泣血的情感抒发,二靠作者似乎与生俱来的童话视角。《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共分六章,除头尾各一章属于“情感”流程外,中间四章,也就是作品的主体部分均是以“发现”为主,“情感”为辅的。迟子建十分恰当地把握了“情感”抒发的节奏,既推动“发现”流,也在移步换景中借景抒情,十分自然地将个人“情感”之流贯注首尾,弥漫全篇。“我”的心理活动天衣无缝地连缀于情景描写,并在叙述推动的同时调剂着作品情感的浓度,作者艺术匠心常在不经意间达到了动人的效果。比如,由现实情景的丧礼花圈想到魔术师的葬礼,“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者。又如,由那张艳俗而轻飘的牡丹图联想到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人杜甫的千古名句说的正是此种艺术境界。
  童话是有别于成人视角的一种艺术世界,它与幻想、想象、浪漫主义、童心、单纯、美好、仁慈有关,也许,之所以有单纯美丽的童话存在,正是为了对应现实世界的复杂与污秽。在我的阅读印象中,迟子建是始终怀有一颗童心的,这应当属于她创作个性的一个部分,世界上的小说家有两类,一类是技巧很好,故事动人;一类则是视角独特,怀有童心。后者自然是上品。这里所说的童心也可以解释为拥有与常人凡人可以沟通但一定有相对独立性的艺术家之心灵。所谓别具慧眼,其实根子在于独有一个心的世界,说远了,回到迟子建,还是归结为童心吧!
  你看,她在作品中写的那场爱情,如梦如幻,在现实的层面上总有所诗化,浪漫得像一场没有人间烟火气的游戏,魔术师的命名就值得玩味,是人生犹如魔术不可捉摸,还是爱情本身就犹如梦幻变化不定?许多情景的描写也颇具童话色彩,比如那些随时随地离开现实地面飞翔起来的意识流画面,比如那些突发奇想般的童话视角:一只蚂蚁出现了!那么突兀,又那么自然!有时因为情感的喷发,童话的意境却又跳到了近于魔幻的地步。我们无法否认作者描情状物的现实写实功底,但更使人称道的是迟子建随时可以飞翔起来的充满浪漫主义想象的句子,那么有灵气,那么神韵,仿佛有一只精灵随时在飞舞在歌唱。作品的结尾是一个登峰造极,蝴蝶从装剃须刀的盒子里飞出,一奇,“悠然地环绕我转了一圈,然后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再奇!童话般爱情的开头被现实无情地掐断,但最后又在作者童心的召唤下起死回生,重新回到童话的世界,三奇!这种艺术本领当然不是迟子建所独有,但一定是她别出一格出类拔萃的原因之一,也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格外动人的奥秘之一。
  再说“发现”之流。这是作品的主体,中间的四章以“我”之“发现”为主流,话题回到前文所提到的“软肋”,即作品的冲突并不在作者的介入之中,但迟子建的巧妙处在于恰好地运用悬念去形成阅读诱惑力,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可以被作者创造成一个悬念,人物愈重要悬疑程度愈高,甚至那个没有姓名的瘸腿人,也因为突然失踪形成了一个悬念,无形中也同时成为推动叙述的力量。蒋百嫂与陈绍纯就是最大的悬念,容后专述,这里着重说说迟子建在“发现”主流所把握的哲理层面——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大千世界,无非男女,上帝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女人,并让他们分一为二,并从此终生彼此寻找。乌塘寡妇多,但寡妇中有两类,一类是蒋百嫂、周二嫂之辈,另一类则是违背人性的“嫁死”之流。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名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开篇曾经这样写道:“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倒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昆德拉在这里思考了“轻”与“重”的问题,同时也涉及女人与男人的关系问题。女人离不开男人,男人又如何离得开女人呢?周二嫂与周二是相辅相成的世俗关系,蒋百嫂与蒋百是阴阳两隔却必须掩盖真相的异常关系。死了老婆的瘦削摊主则是一个离了女人也失了阳刚的结局。而“鬼故事”中那个年轻的寡妇,则因为丈夫的魂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索去了心狠的婆婆,而免于成为人间的魔鬼。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