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长恨歌》之歌
作者:林丹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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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慧眼与慧心似乎是天生地被女作家所拥有,也许女作家的确在这方面有社会性别意义上的优势。她们对女性与城市的瓜葛心领神会,心知肚明。半个多世纪前的张爱玲说,她写香港(抑或别的什么港),用的是上海人的眼光。所谓“上海人”的眼光,其实就是一种被她所把握的城市化的——弄堂流言化的——女性化的——文学化的眼光。也就是后来她自己命而名之的“张看”。这个“张看”,彰显的就是个体的、民间的,因而也是女性的眼光,它绝不会是随大流的。因此,张爱玲并不自觉地要去写城市,她只想写活色生鲜的人,但因为女人与城市的瓜葛,她常常是在写女人的沧桑命运,却一不小心就写出了一座城市的命运沧桑。
到了施叔青,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要写什么。她就是要“以小说的文字图录香港”,“为历史留记录”。 香江三部曲,形象化地图录一座都城的跌宕起伏史,她第一部写的便是“她名叫蝴蝶”,这是香港版的“长恨歌”,它“突出蝴蝶的象征,影射香港的形成”。只有主人公黄得云这个女性形象,才能圆满地承载起施叔青这沉甸甸的企图。
到了王安忆要写上海,对城市本质的认识,就更为明晰了。她知道,“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长恨歌》就是“非常非常写实的东西”,“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换而言之,要写一个城市的故事,它的形象最贴切的是一个女性的形象,“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 。女性才真正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代言形象。
四
至此,作为女性形象的王琦瑶,在要写上海历史的意识召唤下,真是呼之即出了。城市——弄堂——流言——女性,它们之间构成了一种性别的、文化的、历史的、社会的……一系列象征与隐喻。于是王琦瑶在弄堂流言的氤氲中向我们走来。她是王安忆“从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 的人物。也即是说,王琦瑶是王安忆对上海这座城市历史具体的抽象,又把这种抽象还原到文学的具体形象中来。因此,“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上海的弄堂总有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上海的弄堂因有了王琦瑶,才有了情味……上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 王琦瑶不是一个人,她的一举一动都饱含象征与隐喻。因此,她的生活是“上海生活”(城市时尚杂志的名称,王琦瑶的玉照上了封二),她的身份是“上海小姐”(城市选美活动,王琦瑶榜上有名),她的名号是“沪上淑媛”(没有沪上淑媛出没的上海怎么能够算是“城市”),她就是上海的弄堂,上海的生活,上海的历史,上海的光阴,上海的气味,上海的文化。
这看起来的确有点玄妙或者奇怪:城市从来就是男性的(或者说在男性的感觉与话语中从来就是属于男性的,只是这种感觉与话语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已成为人类普遍性的感觉与话语),却在她们的身上烙下了印痕,只是这种印痕从来不被认为有价值,值得文学来表现。即便是被她们破除常规偶一表现了,那也会明知是属于不入流的表现。王安忆知道自己是怎么看上海这座城市的,也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表现这样一座城市的,也知道这种看法与写法有多么与人不同!但自己沉浸在这种的写法中有多么恣肆酣畅,多么如鱼得水,多么自在天然,因为“女人天然是属于城市的”,天然就是属于这种“流言”的。她这样写的时候,很有点放任,很有点满足。除此之外,她知道这样写的结果,是要牺牲一点什么的。否则,王安忆不会在得知《长恨歌》获中国小说最高奖的茅盾奖后,不无讶异地说:“这个奖实际是个政府奖。过去评出的作品一般都是比较主流的,即使比较边缘的也是历史小说,主要对长篇小说的评价标准要求具有史诗型的。像《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就可以说是比较标准的史诗型的作品。而这次我写的——离史诗的标准这么远的作品还能得奖,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这实际上是在说,王安忆的写法是流言/女性的写法,不是史诗/男性的写法,这种写法很难进入以男性化史诗作为标杆的正统视线内。
但反过来看,男作家如果的确在理论上还未能想象这样来认识一座城市的话,那么如果她们不能写,或不会写,或不写,就没有人能够这样写。法国女作家埃莱娜•西苏也许就是在这样意义上才说,女性必须自己写自己,因为这是开创一种新的反叛的写作,并由此才能把自己写进文学史中去。 由此可见,王安忆也完全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写了《长恨歌》,由此也把女性写进城市的历史中去。这当然意味着一种有别于他的重写,重写一座城市,重写一种历史,同时,在重写中创造出一种新的史诗范式,这是她这样写的意义。
林丹娅,1983年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并于此任教至今,从事文学教学、研究与写作。著有《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中国女性与中国散文》《用痛感想象》《用脚趾思想》《女性景深》等论著及文学作品,发表《中国女性文化:从传统到现代化》《从神话到现实:女性主义文化描述》《一种叙事:关于同性爱与异性爱》《解构角色定规——中国女性书写的新立场》等论文,主编《女性文学教程》(合作)、“悦读女性”丛书等。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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