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在审美发现中演绎诗意情怀
作者:戴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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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宾华文女诗人石子自己说她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女性:“平时就喜欢种种花,骑骑脚踏车,上市场挑菜挑水果,是一个十分平常的邻家妇女。”但恰恰就是在这种平凡的居家生活中,她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女诗人。连年来,她的精短诗章在海内外报刊上频频发表,获得了许多好评。她是如何在这种波澜不惊的平凡生活中发现诗意,并打造出自己蕴藉隽永的浪漫情怀呢?这正是值得我们探讨的独特之处。
石子的诗观中有这样一段话:“也许是身边的一些事物/也许是人生旅程上遇到的一些人物/也许是身边的伴侣,或孩子们/也许是脑海里的一些矛与盾/一些点滴的冲击,加上一份写下的愿力/使我成了创作者,更成了读者/然后再继续,再继续/深情地走入,走入人生这册诗集里。”从石子的诗观可以看出,虽然她的诗情来自于她的平凡生活,但是如果没有一种独特的审美眼光,没有一种雅致的诗意情怀,她是不可能在“上市场挑菜挑水果”的世俗琐事中发现美和诗歌,也不可能如此深情地打造自己的诗意人生。
审美发现是诗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积累,并对积累的生活具有某种感觉和体验的基础上凭着自己对生活的内在审视和审美判断而得到独特认知的心理行为。这种心理行为是诗人能从平凡的生活中觉察到与众不同的值得传达和揭示的审美价值和思想价值的关键所在。它需要一种敏锐的艺术眼光,也需要一种独特的审美判断力。有了这种眼光和判断力,她才能在常人熟视无睹的事物中发现生命的闪光点,才能进入艺术创造的过程。石子也是如此。她的许多短诗常常写于日常生活之中,这些琐琐碎碎的生活细节,一旦进入诗人的视野,就会被诗人的艺术眼光所笼罩,于是被许多常人所忽视的景物就闪现出了人生的哲理和诗意。如《午后》:“三四石阶的高度/刚好超越了/前面那一条大马路//午后/微倾的太阳/是盈杯的美酒/我对命运说:这美酒啊!/已不是葡萄/无需再等待//小酌干尽/皆随意。”在这首诗中,诗人似乎是在一种很随意的生活状态中,却独特地捕捉到了石阶的高度和阳光的美好,并由此发现了,人生只要有一定的高度,就能超越俗常;人只有善于把握命运,人生就是一杯美酒。由此可见,诗作虽然很短,但却韵味绵长,发人深思。在石子的诗歌中,像这样有独特发现的诗作还很多,如在《有些眼泪》中,她发现了“有些眼泪/像珠”,很快就会消失; “有些眼泪/是钻”越切割越闪亮,那种生活的哲理充满了韵味。在《盘子与月亮》中,她发现“打开水龙头/旋洗着/盘子”已经洗去了许多时光,“床前的明月光”也“远了”,但“那一段和月亮作伴的日子”却始终“随着水继续地流着”,那种乡思乡愁,演绎得蕴藉而隽永。从这里可以看出,女诗人有一种特别敏感的诗人心态,正像巴尔扎克所说的:“在真正是思想家的诗人或作家身上出现一种不可解释的、非常的、连科学也难以明辨的精神现象。这是一种透视力,它帮助他们在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中测知真相;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难以明言的、将他们送到他们应去或想去的地方的力量。”(巴尔扎克《〈驴皮记〉初版序言》)正因为诗人这种独特的艺术敏感性,使她善于用诗意的眼光去观照她所面对的事物,于是许多平凡如许的事物便成为她笔下的诗。不仅如此,诗人还非常用心地去感受生活,并努力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去观照生活,所以她的许多艺术发现,哪怕只是寥寥数语的揭示,仍然具有一种发人深思的艺术力量。
石子的诗作在演绎自己的诗意情怀时还善于以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巧妙地传达出与众不同的创作个性和审美认知。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她的诗作中绝大多数是咏物诗。她抒情的着力点常常是一些非常细小的事物,如眼泪、盘子、台阶、蝶、鱼,等等。但是正像人们常常说的“一枝一叶总关情” 。石子以其敏锐的艺术感觉和充沛的诗情,似乎在不经意间,就从这些平凡而细小的事物中透视出了隽永的人生哲理,让人回味再三。如《上桌的》:“上桌的/是一尾深海里的鱼//可喜,只有一个平凡的/名字//有谁?/在意/曾经/在那深深的水域里/悠——游//有谁?/发现/这样的分离/其实是一种——献祭//在蔚蓝的海域和/文明的野蛮肚皮之间/要怎样——联系//是一根深深下垂的钓丝吗?//向曾经/那个——“老人与海”//而今/有太多太多的鱼//但是,那——老人?/但是,那——海?。”
一尾平淡无奇的已煮熟上桌的鱼,经过女诗人的艺术表现,诗化成了一种严峻的生命献祭。在这种诗化的揭示中,她蕴藉地谴责了“文明的野蛮肚皮”对自然生命的吞噬,字里行间充满了诗人对鱼儿与“蔚蓝的海域”,其实就是生命与自然分离的焦虑。那种充满生态意识的审美观照,那种独具匠心的艺术把握,让一个司空见惯的生活现象,演绎出了丰富的精神内蕴和饱满的艺术张力,给读者带来一种独特的审美启迪,十分耐人寻味。特别是最后两句追问,是质疑?是呼唤?诗人并没有直接昭示,而是巧妙地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召唤接受者自己去做出审美判断,从而得到审美再创造的愉悦和启迪。
石子的诗中还有很多这种于微小处见精神的表现,如,从墙上的“铁丝网”传达出诗人对严酷的墙外世界的拒绝(《铁丝网》);从“翩翩的彩蝶” 和“毛毛虫”她看到了丑陋向美丽蜕变的艰难过程(《蝶》);“文字”可以记录历史,但却“拼凑不出”从容的人生(《文字的告白》);像“雨似的下着”的落叶正把“短短的一生”“拉长”,“再造”来年”的春花和秋实(《归零》)。由此我们还可以发现,这种对细小事物充满艺术感觉力的捕捉和抒写,无一不传达出女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和热情,她巧妙地借这些小东西吟咏生命感悟,演绎审美认知,体现出诗人对人生的独特把握和对生命的独特思考,在带给我们艺术熏陶的同时也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
石子的诗还有一种象征主义的色彩,我不知道她是否受到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但她的诗确实具有鲜明的象征主义特色。
法国象征主义的先驱——波特莱尔在诗歌创作中曾提出“对应”论的创作主张,美国象征主义诗人庞德也认为其诗歌中所创造的种种意象,并非客观的景物而是心灵的“对应物”,英国象征主义诗人艾略特则把此称作“客观的关联物”。后期象征主义诗人莫雷阿斯进一步发展了象征主义的理论主张,他在《象征主义宣言》中宣称:“象征主义诗歌是说教、夸张、虚假感情和客观摹写的敌人,它要使意念具有触摸的到的形貌;不过,创造这种形貌并非写诗的目的,其目的在于表达意念,而形貌则处于从属地位。……故而,自然景物、人的活动,种种具体的现象都不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象征主义艺术中,它们仅仅是些可以感知意念之间奥秘的相似性。”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象征主义的主要美学追求:诗人创作,就是要选择和安排好适合表达某种意念的象征性字眼,让“感知的外表”与“原始意念”之间达到某种“相似性”。
由此我相信石子也许受到象征主义的影响,出现在石子诗中的许多自然景物,已不是“原封不动”的客观景物,而是诗人的心灵的“对应物”。我们可以在诗中找到了一系列丰富的客观景物,如“午后的太阳”、“铁丝网”、“眼泪”、“文字”、“磨刀石”、“竹筒”、“盘子”、“蝶”、“风屋”、“煮熟的鱼”、“落叶”、“中秋月”等等。可以发现,这些客观景物几乎全离不开女人的生活特色,全来自于与女人息息相关的家居生活,即诗人在诗观中标示的“邻家妇女”的日常生活。由此可见,这些景物已是诗人的心灵“对应物”,是诗人生命情结的象征。它们营构成了丰富多彩而又积淀着独特感情的意象,含蓄而独特地诠释着演绎着诗人对生存方式的理解和把握。例如在《游戏》一诗中,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诗句:“满满的竹筒/已被剖开了/孩子已走了//到底——去了哪里?/去买那竹筒买不起的梦//听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住在竹筒里/他说:你看/整个星空都是钱币!//太阳却在外面着急/我怎么进去!”住在竹筒中的人,只能在广袤的星空中看到钱币;太阳想照亮竹筒中的黑暗,无奈阳光穿不透狭窄的空间;只有未谙世事的孩子,才敢于剖开竹筒去寻找自己的梦。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悖论、游戏和选择。我认为,诗人的这种表达,是独特、隽永而又沉甸甸的,因为她所要传达给读者的,已不是对某一个景物(感知外表)单纯的抒发和讴歌,而是对人们所具有的那种生存方式或者说那种生命形式(原始意念)的独特理解和思考,体现出一种形而上的哲理意义。
翻开石子诗作,像这样比较深邃的思考随处可以读出。有时,她通过抒写“新伤旧痛/时光和事件交错地/多角度切割/它/就熠熠地发着光”来诠释生命需要历练才能发光的必然过程(《有些眼泪》);有时,她借“总是看见/你/立在苔深的林地//等我/”这一“树”的独特意象咏叹千年的恩爱来自于每一天的经营:“千年十日又有何分别!”(《千年十日》);有时,她感叹别离“是风”“是雨”,但又大气地昭示只有别离才能见证牵挂和永恒:“别是那焦距,凝住了那一刹那/离是那手指,推你向永恒。”(《凝住了的那一刹那》)在这样抒写中,我们可以发现,“眼泪”、“树”、“天地”以及“太阳”、“月亮”、“山河谷地”等一系列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已经深沉、隽永而独具魅力地把诗人的生命情结生存意念传达给了读者,让读者在蕴藉的诗意中领悟到了生命的凝重和生存的哲理。
也许石子的诗歌并非那种一唱三叹的振聋发聩之作,但诗人在她那一首首精致动人的小诗中,以敏锐的审美感觉和蕴藉的艺术表现,以独特的审美想象和隽永的诗意情怀,使沉重的生活变得空灵,使世俗的生命充满诗意,让我们懂得诗意地栖居,由此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也丰富了她自己。我想,这就是石子诗歌带给我们的启迪,也是其诗歌之所以能够打动我们的地方。
作者系泉州师范学院文艺学研究所所长,泉州市作家协会主席,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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