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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神奇音乐的现代感受

作者:曾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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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因卡(1934- ),尼日利亚当代杰出的诗人、剧作家、小说家,用英语写作。一生创作甚丰,在诗歌、戏剧、小说、散文方面都有颇高成就,主要作品有:诗集《伊但纳及其他》(1967)、《狱中诗抄》(1969)、《地穴里的梭子》(1972)、长诗《阿比比曼铁神》(1976),戏剧《雄狮与宝石》(1959)、《路》(1965)、《未来学家的安魂曲》(1985),长篇小说《痴心与浊水》(原名《解释者》,1965),散文《那人死了》(1972)、《阿凯的童年》(1981)等。1986年,因为“以宽阔的文化视野和诗人的含蓄,勾画出人类存在的悲欢苦乐”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接着又被授予尼日利亚最高的民族勋章。
  索英卡的诗歌具有丰富的词汇和出色的表现手法,往往把抒情般的沉思、忧郁、痛苦之情,对死亡的脉脉温情,尖刻、辛辣的讽刺,怪诞、机智的描述等等,巧妙地糅合一体。手法曲折隐晦,形象生动奇丽,时时有机智因人、鞭辟入里的警句,深沉冷峻地表现了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心。《忧伤的歌手》是索因卡的一首名诗,它主要表现了诗人对神奇音乐的现代感受。
  抒写诗人对音乐的感受,在世界诗歌史上属于品艺诗这一门类,名篇佳作极多。英国17世纪诗人德莱顿有传世名作《亚历山大之宴》(又名《音乐的力量》),以洋洋铺叙的五大诗段,戏剧化地描写了音乐带来的“送样”(“崇高”)、“陶醉”、“悲哀”、“爱的柔情”、“复仇的狂热”等几种感情、几种境界,着重理性地描绘音乐表现情感、引发情感的千变万化的神秘力量。俄国19世纪著名诗人费特的《致一位女歌唱家》则从情感的角度,用音乐般的语言来表现自己对音乐的独特感受:“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那里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这歌声中恍惚有爱的微笑,/在你的盈盈热泪上柔光闪耀。//姑娘!在一片潜潜的涟漪之中,/把我交给你的歌是多么轻松,——/沿着银色的路不停地向上浮游,就像蹒跚的影子紧随在翅膀后。//你燃烧的声音在远处渐渐凝结,/如同晚霞在海外溶入黑夜,——/却不知从哪里,我真不明白,/一片响亮的珍珠潮突然涌来。//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那里忧伤温柔如微笑一般,/我沿着银色的路不停地飞驰,/仿佛那紧随翅膀的蹒跚的影子。”(曾思艺译)195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被称为“20世纪西班牙抒情诗歌之父”的希梅内斯在《音乐》一诗中,则以意象派式精巧、清新的意象及其简洁含蓄地表达了对音乐的感受:“在寂静的夜晚,/你是水,真正和谐的声音,/你充满清新——如同玉簪花/装在深不可测的杯中——星辰。”(陈孟译)我国描写音乐的诗歌更多,光是唐代,著名的诗篇就有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当代诗人彭燕郊对绘画、舞蹈,尤其是音乐有相当细腻、深刻的感受,更有把这一感受出神入化地传达出来的手段,他的《钢琴演奏》、《小泽征尔》、《听杨靖弹〈霸王卸甲〉》淋漓尽致、诗人流连忘返地展示了音乐的神奇魅力(详见湖南文艺出版社《彭燕郊文集》诗卷下册,2006年版)。
  相比之下,索因卡这首诗更类似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想象十分奇特,只是手法更为现代,内容更加深邃。
  诗歌的开头就比较别致。它不直接写音乐,而从“我”写起,写“我”久经生活风风雨雨的磨折,皮肤和神经都已十分粗糙(皮肤被浮石磨出了裂纹,经脉、汗毛根甚至纤维过滤孔都如纯烟草),为下文被音乐深深感动做铺垫做反衬。接着,抒写歌手的音乐带给自己的神奇感受,这一感受写得颇具层次,富有转折。“你”所张开的歌声的神奇音乐之网,仿佛西塔尔琴弦织成,它“笼进了神灵的悲恸”,说明这歌声不只是动人而深沉,并且具有一种弥天漫地的忧伤甚至悲苦(“神灵的悲恸”不仅指歌声忧伤悲苦,而且指其弥天漫地)。正因为如此,被生活的风风雨雨折磨得神经麻木的“我”都被深深打动了,竟然感到就像“长久游荡在/被夜色折磨的至高王后的//泪水之宫”,浸泡在浓浓夜色般的忧伤愁苦之中,引发了心灵深处的地震,情不自禁地潸潸流出了纯洁的泪水(“至高王后的泪水之宫”意味着感动得流泪了,而且又多又纯)。然而,这歌声仿佛通灵一般,善解人意,正当我内心地震般地震撼,而且难以承受的时候,它又拉紧歌曲的韧带为“我”承担了“幽明两界”(象征着黑暗与光明、地狱与人间、恶与善、本能与精神)的重压,为“我”撑起了一片崭新的天空。进而,展开瑰异的想象,从这歌曲的来源深入泻其神奇——它从暴风雨中提取了奇异的挽歌(隐喻其令人骚动而狂暴的悲哀),从月宫的灰土中筛取乐稀有的矿石(隐喻其神异、珍贵),也从碾碎的花瓣上采集了芳香(写其有香、有味感),从七彩长虹中撷取了余光(写其有色,有美丽的视感)。但它毕竟是相当忧伤苦闷的(“夜间往苦闷的宝座奔驰”,即明确指出其苦闷,突出标题“忧伤的歌手”,又通过夜间写出这是一种被压抑的甚至心灵深处的苦闷,结合上文“神灵的悲恸”,可以说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的生命忧伤,因此它才具有打动一切人尤其是像“我”这样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人的神奇艺术魅力),带来了“过分的苦痛”。与此同时,它也是让人内心底层被压抑的悲伤得以宣泄的助产士,更是“按在宇宙弦索上的手指”,是“复活节的苦痛”,从宗教关心人的终极问题的高度,在苦痛中寻求永恒的那一点暗示,探寻人生的出路。可是,它给灵魂带来的震撼与痛苦太强烈了,以致令饱受生活折磨、沉浸于悲哀之中的“我”,都已感到难以忍受。最后两节,转而希望摆脱歌曲那忧伤的“暴虐”,以使肉体不再“陷入地震之中”,让感觉在长久的激荡中平静下来。因为“你”的歌曲使“我”深感仿如乘着黑色的烈马,拉着灰色旋律的缰绳,在狂奔疾驰,就要一头栽进石缝和火山的罅隙中。这是从反面着笔,透过一层极力描写音乐的神奇效果,其手法类似于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的结尾:“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音乐竟使人深感享受不了其美,其效果之神奇就可想而知了!不过,虽然同是写音乐的神奇效果使人无法承受,而且都试图摆脱它,但韩愈的手法古典而传统,索英卡的写法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手法。
  《忧伤的歌手》在艺术上的特点最明显的有两点:一是善设转折,化虚为实。全诗主要表现的是忧伤歌手的忧伤歌声的巨大艺术魅力,但主要从“我”的感受来写,而且写得颇有层次,富于转折。诗中精心设置了两处转折。开头极力抒写“我”的皮肤尤其是神经的粗糙乃至麻木,而“我”竟被歌曲深深打动,这一转折突出了音乐的神奇力量;接着,由忧伤的音乐为“我”承担了重压成为宣泄痛苦的“助产士”转到希望摆脱其“暴虐”以脱离情感的“地震”,进一步突出了音乐撼人灵魂的力量。“我”饱经沧桑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以及对音乐的感受都是抽象的东西,索因卡却通过一系列意象,使之在音乐的感受过程中成为可见可触可感的形象,极其生动地化虚为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想象奇特,手法现代。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也善于用浪漫奇特的想象,抒写音乐的神奇效果,表现对音乐的独特感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手法颇为现代。作为当代诗人,索因卡这首诗的想象奇特更胜李贺,如从暴风雨中提取万个、从月宫的灰土中筛取稀有矿石、从花瓣中采集芳香、从彩虹中撷取余光等等来构成歌曲,以及歌声使“我”产生一头栽下“石缝和火山的罅隙”的感觉,都是匪夷所思、出人意外的奇特想象。诗歌的表现手法也较李贺更为现代,它不仅表现在诗歌整体的象征、寓意上,“忧伤的歌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忧伤的人生或被压抑的忧伤本能之类的象征,而且表现在一些艺术技巧上,如“我浑身是纯烟草的经脉”,仿佛写实又是一种象征写法,生动凝炼而又含蓄深沉地写出了诗人饱经沧桑后的粗糙和麻木,“你拉紧/歌曲的韧带为幽明两界/把仪式的重压担承”,则极其现代地简洁含蓄地构成了丰富的象征:歌曲的韧带把歌曲拟人化了,“幽明两界”则隐喻着歌声关乎人的生死的根本问题,歌曲承担了“仪式的重压”则隐喻着歌声试图减轻人生的繁文褥礼,使心灵底层的苦闷得以宣泄,“乘着黑色的烈马,拉着灰色旋律的缰绳”则以现代隐喻和象征手法,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歌声的暴烈、忧伤的深沉。该诗还大量运用了现代诗歌常用的通感手法,如从歌曲从碾碎的花瓣上采集了芳香,写共有香、有味感,把听觉变成嗅觉、味觉,而歌曲从七彩长虹中撷取了余光,则写其有色,有美丽的视觉,把听觉变成了视觉。
  正因为如此,这首《忧伤的歌手》十分奇特而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索因卡对神奇音乐的现代感受,成为世界诗歌史上描写音乐的又一不可多得的名篇。
  作者系天津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附:忧伤的歌手/[尼日利亚]索英卡
  周永启译
  
  我的皮肤被浮石磨出了裂纹,
  我浑身是纯烟草的经脉
  直到汗毛根,直到纤维过滤孔,
  
  你的网是西塔尔琴弦织成
  笼进神灵的悲恸:我长久游荡在
  被夜色折磨的至高王后的
  
  泪水之宫,你拉紧
  歌曲的韧带为幽明两界
  把仪式的重压担承。你
  
  从暴风雨中提取奇异的挽歌
  从月宫的灰土中筛取稀有的矿石
  夜间往苦闷的宝座奔驰。
  
  啊,多少花瓣被碾碎
  为了芳香,蛾翼上负荷了多重的气压
  为了微量彩虹的余光,
  
  过分的苦痛,啊,隔离哭泣时的
  助产士,按在宇宙弦索上的手指,茫茫无边的
  复活节的苦痛,为了永恒的一点暗示。
  
  我愿摆脱你的暴虐,使
  肉体免于突然陷入地震之中
  感觉久久不能平静。
  
  我不愿一头栽下
  石缝和火山的罅隙中,乘着
  黑色的烈马,拉着灰色旋律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