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复调交响:爱与自由的离情

作者:曹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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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志摩《再别康桥》美得蚀骨:意境谐融、音韵园润、情感断肠。情与境谐到极致,离情浓得化不开。但这离情系何物却少人琢磨得全,一般认为是对母校的怀念。
  1928年下半年徐志摩欧游,夏去英国剑桥大学①探旧,并第二次作别康桥,这首诗写于当年11月6日回国途中的中国海上,与1922年8月剑桥学成首次作别归国的《康桥再会吧》②对称,故称“再别”。
  
  一
  
  徐志摩天生近视,小学时家里给配了眼镜,他第一次看到满天闪亮的繁星,惊喜欲狂,诗性顿开,这是他肉“眼”的打开。1920年10月到剑桥,“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③这是他灵“眼”的打开。这个灵,既是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理想即茅盾所谓“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④诗人之意。以诗观之,徐志摩《再别康桥》既有对母校的怀念、也有爱情主题,同时也是他自由、平等、博爱追求的写照。《再别康桥》是一部追求自由、民主、博爱,追求美与爱的交响乐。爱的主题与自由主题的追求与幻灭,是《再别康桥》的两重主旋律,在爱与自由的主旋律中,自由又是价值主体。
  徐诗的自由、民主、博爱的社会理想、人生理想有一个变化延伸的轨迹。就情感模式讲,是由初期“我有我的方向!”(《雪花的欢乐》),到中期“我骑著一匹拐腿的瞎马,/向著黑夜里加鞭;”(《为要寻一颗明星》),再到后期“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变异的。《再别康桥》,恰是对这一情感历程的一个回顾与诗化,把早期的理想用后期幻灭的方式作了一个追悼。
  诗的主体部分,由乐生悲地写出了,他从1922年首别康桥、到1928年再别康桥,其间6年来理想涌动、幻灭的历程。
  他渴待欧美式自由、民主、博爱的中国,把它喻为“馨香的婴儿”(《婴儿》)。诗上片的二、三节,借康河的“金柳”、“艳影”、“青荇”、“柔波”,极美地描摹了初到康桥时理想社会的境界:“河畔的金柳”美得像“夕阳中的新娘”,康河“波光的艳影”“荡漾”“心头”,“水底”下“软泥上的青荇”在“油油的”“招摇”,面对“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圣地“康河的柔波”,诗人甘愿做一条“水草”,极度情感崇拜的内涵,显然如诗人所说的康桥,已经超越了母校的概念。诗下片的四、五、六节,写出了理想破灭成梦,再到寻梦、梦醒、幻灭的情感历程。回想回国数年的打拼,那“教”“睁的”、“拨动的”、“胚胎的”“宁馨儿”呢?睹物思旧,物是梦非,“树荫下的”“潭” 已“不是清泉”而变成了“天上虹”,因为细细一看,“揉碎在浮藻间”的,只是上片所写的“彩虹似的梦”的“沉淀” 。诗人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成梦,他要“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去“寻梦”?“梦里不知身是客”地“一响贪欢”吧,“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吧,但可能吗?“岂有豪情胜旧时”,“笛儿已朽”喉已歇,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是类似于戴望舒寻梦的幻灭,寻幻梦而不得的更深刻的幻灭⑤。“悄悄”与“沉默”成为诗下片理想破灭的情感旋律,写出了梦醒后的觉悟:自由、平等、博爱在当时的中国只能是幻梦且一定破灭。抑是茅盾所谓“末代的布尔乔亚诗人”⑥之意。
  首尾两节的重复与变异很能深化这种情感变化。诗的首尾两节与戴望舒《雨巷》首尾两节的句式、诗美意义是一样的,都是借句式的相似来呼应情感,以对应情感的变异,并深化主题,写出更深的幻灭。首节四行,主旋律是“轻轻的”,1920年10月来剑桥,到1922年8月离别回国,如他所说,诗人的“眼”、“自我意识”都被启蒙革新,他怀着“我有我的方向”的理想主义情绪归来,“轻轻的”欢快、轻盈的情绪成为主旋律。尾节四行,句式一样,但变“轻轻的”为“悄悄的”,深化了下片梦破以后及寻梦不得的幻灭感。1922年学成归国时“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的欢快变成了1928年10月再次离别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悲哀,为什么“不带走”?因为已经带不走了,也不用带走了,因为六年前作别的“云彩”已经成为了幻梦,这云彩,在中国没法生根,没用。“不带走”表明了诗人的绝决与绝望。巨大的悲哀袭来,“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再别康桥圣地的绝唱,成为悼别自由、平等、博爱社会理想与人生理想的挽歌。
  
   二
  
  在徐志摩这里,社会理想、人生理想与个人的爱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是互相融入互相渗透的。换言之,美、爱与自由,在他是一体的。他是用感性在理解理性、用爱情在理解社会。事实上,再别康桥也有爱情幻灭的哀悼,从某种角度上,也可说是一首爱情的悼歌。
  徐志摩1920年到康桥,同年冬在康桥见到林徽因,一见钟情,情不可收,1921年坚与包办婚姻的夫人张幼仪离婚,1922年回国。首别康桥时“轻轻的我走了”有重获自由的欣喜欢快的情调,这毋庸置疑。在这个情感背景下来理解,首别的康桥,就带有诗人初恋的色彩:灿若“新娘”的“金柳”、“在我的心头荡漾”的“波光里的艳影”,同时就具有对恋人印象的含义;“油油的在水底招摇的”“软泥上的青荇”,就有对十六岁青春淑女林徽因隐喻的意义与热恋(或单恋)⑦诗化的色彩,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这就有了献身所爱的决心与激情⑧。回国以后,林徽因嫁与梁思成。徐志摩1926年与陆小曼结婚,这是一份孽缘,这份苦恋,过程大于结果,为冲破与已婚之妇陆小曼恋爱的障碍,诗人付出了太多的情感与精力,但婚后数月,陆小曼痴迷于上海的票戏、捧角的夜生活,并染上吸食鸦片之恶习,且后与翁瑞午有染,1928年下半年徐志摩独自欧洲漫游,就带有对婚姻失败的颓丧。再来康桥,睹物思情,不仅觉昨恋已成今梦,覆水难收,且今婚也把昨恋幻成了更深刻的悲哀,在此时的诗人看来,“那树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七年多前的旧恋如一个“彩虹似的梦”,已经“揉碎在浮藻间“,“沉淀”了。那梦还可寻吗?欧游或是为了寻这一个旧梦?再遥想当年,此时诗情欲涌成歌,但正要唱时突然乐极生悲,梦中醒来,心情一下跌到冰点,“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连当年得见旧恋的“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七年多的旧梦已破,现实更为痛苦,“悄悄”与“沉默”成了欧游心绪的写照,“再别康桥”吧,“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是对七年多前旧恋以及对这种旧恋的怀念的诀别吧。⑨如是,《再别康桥》就在徐志摩的人生理想、社会理想的幻灭中溶入了爱情理想的幻灭,身、家、国的主题就通过徐志摩整合成了一体,并把徐志摩的悲剧,个体化为身、家、国的理想幻灭的悲剧。事实上,徐志摩的爱情理想与人生理想、社会理想的幻灭历程是同步的,后期《西窗》等诗的消沉、《别拧我,疼》的无聊,也是他人生理想、社会理想、爱情理想综合的写照。
  当然,《再别康桥》也有对母校的怀念,对母校的热爱、崇拜与告别的惆怅、悲哀,情溢诗外,但徐志摩的母校不是一般意义的母校,这启蒙了志摩萌爱了志摩的康桥,哪里是“母校”二字所能概括?这份怀恋与幻灭包含了母校也超越了母校,全诗复调鲜明,交响共鸣,多方面深化了《再别康桥》的主题。
  
   三
  
  徐志摩的诗,是对新诗诞生以来艺术的集大成。缘于情不滥情,重音乐不拘泥,节奏明不做作,用比喻生新奇,意象活不生造。性灵坦露,真情自然,雅趣隽永,妙喻连珠,字字生活,剔透珠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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