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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散文《更衣记》解读
作者:周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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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时代,旗袍流行则达到顶峰,同时又在不断的改良中。“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但新一轮的“元宝领”却更加难堪、不可饶恕。此外,女人们还在拂地的丝绒长袍外,套上当时欧美流行的双排扣军式大衣。这样奇异的配搭,也许说明女人们表面上追求激进的女权,骨子里还是很物质主义地要求着体己柔和的享受吧。上世纪40年代即张爱玲写作此文(1943年12月)的年代,旗袍的款式又有重大变化,衣领矮了、袍身短了,镶滚免了,其中最重要的是衣袖也废除了,虽然这是一个艰难漫长的过程,费了二十年的工夫,但总算是将所有必要和不必要的点缀一概消减了。于是“只认衣衫不认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曲勾出。”旗袍也由此成为了中国女性独具民族特色的“国服”,至今在女装舞台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成为中国女装的典型代表。“一个时代的服饰形成某种习尚,它就具有支配性、参与性与表现性,同时更具有排斥性与约束性。所以服装的流行看来是随意的,事实上跟‘公众的幻想’息息相关。”③正是张爱玲所说:
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张爱玲不仅把服装的款式、品种、习俗以及与时代政治的关系摇曳生姿地道来,同时还忘不了通过服装变迁显示人性与民意——这是她作品里一如既往的根底。
四
服装似乎是女人的专利,《更衣记》用了大部分的篇幅叙写女装,自是理所当然,但作者也没忘记另一半——尽管“男装的近代史较为平淡”。平淡的男装无非就是西装或中装,一律的谨严而黯淡,“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色里面打滚”。只有在民国四年至八九年这么几年短暂的时期,男人的服装花哨了一番——那也不过是当时天下大乱所显现出来的怪状之一罢了。因为对男人而言,衣服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作者以刘备的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证,可见妻子也罢,衣服也罢,在男人眼中都是一样的没有地位,没有分量。而女人呢?“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张氏的机智幽默中暗含冷讽,这是她惯有的腔调。再如:
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果对于衣着感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分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当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
《更衣记》的末段结尾,尤其让人咀嚼不尽。作者先说明男子的装扮还是中规中矩比较顺眼。然后描述了一次电车上所见到的一个年轻小伙的装扮:既怪异又多彩还自得,但出人意料的是,张氏的笔力轻灵一转:
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欢?……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
文章就此打住。如果说省略号之前的句子还承上而来,那么之后的一段与整篇头头是道的服装有什么关系呢——尽管写得那样的飞扬、放恣。
也许我们从张爱玲的自述文章中能找到解答的线索。
张爱玲对服装与美的迷恋早在童年时代就显露出来,她曾写道:“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④“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五块钱,我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⑤“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⑥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极度恋慕着美的女孩,在她十几岁的青春期却只能穿继母穿剩的衣服,为此她深感憎恶与羞耻,少女天性中对美的渴望被深深地压抑着。后来,为了上大学,又只好节省衣装费做学费,好在到香港读书时得了两个奖学金,于是“就随心所欲做了些衣服”,此后,压抑太久的渴望被冲破,她彻底地放纵自己,尤其在她写作《更衣记》时正是她“一夜之间红遍上海”的“飞扬”时期,她更是率性而为,以“奇装异服”炫人。一如余彬《张爱玲传》所言:“成名给张爱玲带来莫大的喜悦,若说人生安稳的时候多,飞扬的时候少,若说飞扬就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那现在正是张爱玲飞扬的时候,服装会向你透露她飞扬的喜悦。”⑦
张爱玲绚烂恣肆的写作、惊世骇俗的装扮不就是那飞扬的一刻、可爱的一撒手吗?
作者系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邓启耀:《衣装秘语》,四川出版集团,2005版,第206页。
②张爱玲:《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见止庵、万燕著《张爱玲画话》,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版,第232页。《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原为张爱玲的英文作品,载于1943年1月的英文期刊《二十世纪》。《更衣记》则是“一文二作”的纯中文作品,两者内容同中有别,文风却大异其趣。
③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版,第176页。
④⑤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集·童言无忌》,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版,第99页,第97页。
⑥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集·私语》,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版,第128页。
⑦余彬:《张爱玲传》,海南出版社,1993版,第161页。
附:更衣记
张爱玲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吧。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宫室里发掘出来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悯,像忘却了的忧愁。
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安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开国的时候,因为“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装还保留着显著的明代遗风。从十七世纪中叶直到十九世纪末,流行着极度宽大的衫裤,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领圈很低,有等于无。
穿在外面的是“大袄”。在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不脱去,多半是娇媚的桃红或水红。三件袄子之上又加着“云肩背心”,黑缎宽镶,盘着大云头。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知识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女人更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