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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陟岵》到《月夜》

作者:卢 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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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是中国文学的源头,通过阅读《诗》,我们可以感受到先民们的喜怒哀乐,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倾听他们对爱情的赞美、对亲人的思念和对不劳而获统治者的愤懑等等。但是这些感情的表达并不是一味的直接倾诉,而是采用了多样的抒情方式,且看下面一首诗: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诗·陟岵》这首诗写一位在外“行役”的游子对家中亲人的深切思念,毛序曰:“《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迫而数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但是这种思念之情并没有直白地喊出来,而是借助“父”、“母”、“兄”之口委婉地道出心中的思念之情。方玉润《诗经原始》云:“人子行役,登高念亲,人情之常。若从正面直写己之所以念亲,纵千言万语,岂能道得尽?诗妙从对面设想,思亲所以念己之心与临行勗己之言,则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千载之下读之,犹足令羁旅人望白云而起思亲之念,况当日远离父母者乎?”此段分析,正点出其中三昧。“从对面设想”能达到“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的抒情效果,我们把这种艺术手法称之为“悬拟”。《陟岵》一诗以较高的艺术起点对以后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屈原在《九歌·山鬼》中这样写道:“若有人兮山之阿……子慕予兮善窈窕……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思公子兮徒离忧!”山鬼美丽窈窕,温柔贤淑,却不是通过自己之口来赞美自己。“子慕予兮善窈窕”,爱恋自己的人说出自己的“窈窕”。多情痴心的山鬼苦苦等待着情人,强烈向往真挚的爱情,但是却以“君思我”传达出来,尽管担心对方“不得闲”,尽管怀疑对方的诚意,以至最后满怀悲伤吟出“思公子兮徒离忧!”如果把《山鬼》一诗和《陟岵》相对照就可以发现,《山鬼》中的“子”、“君”、“君”就相当于《陟岵》中的“父”、“母”、“兄”,结构相似,抒情手法仿佛。完全从对方着笔。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诗中使用“悬拟”这种表达手法会不会削弱情感的表达力度?答案是否定的。读者完全能够从委婉抒情手法背后体会到那种对情人的缠绵思念之情。
  收在萧统《文选》中的《古诗十九首》多写夫妇、朋友的离愁别绪,其抒情真挚深入,语言朴质自然,表达委婉曲折,是早期文人五言诗的重要作品。游子由于种种原因远离家乡,心中满是对家人和妻子的思念。受中国传统文化中男尊女卑观念的影响,在外的游子即使心中非常思念自己的爱人,通常也不情愿直接抒发出来,往往是想象和虚构出爱人对自己的思念和盼望其归来。可以看《行行重行行》这样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诗中女子的感情是强烈的,因思念而“消得人憔悴”却“衣带渐宽终不悔”,浮云遮住望眼却阻隔不住深情眸子的期盼,在思念中感叹时光的流逝,以“努力加餐饭”来安慰此际的落寞和伤情。可是从这首诗中读者分明能感受到远在天涯的游子对恋人的思念。何以能够达到这般抒情达意的效果?原因在于,诗中要抒发的情感没有直接泻出,而是设计了一位独守空房的女子对远行人的强烈思念,进而带出游子的深切思恋之情这样一种曲折的表达方式。这就使得诗歌真实生动且含蓄蕴藉,无怪乎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谈到包括《古诗十九首》在内的“古诗”时称赞道:“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就诗歌的艺术成就而言,唐诗已攀到古典诗歌的最高峰。王维、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以其精美的诗歌把“悬拟”这种抒情手法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施补华这样评价杜甫《月夜》一诗: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鬂”、“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施补华《岘佣说诗》)
  
  迫于战乱,杜甫被滞留在长安而妻子寄居鄜州,兵荒马乱中诗人担心妻、子的安危,抑制不住对亲人的思念,提笔写下《月夜》一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妻子因思念丈夫而夜中久久难以入睡,起身徘徊庭中,月光投洒下来,地上留下的是孤寂的身影。“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虽然有儿女在身旁,但因年龄幼小不能理解和宽慰他们的母亲。正如施补华所言:“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妻子就越发得显得孤单了。“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夜色很深了,露水已经打湿了鬂发,思念之情也浓得化不开了。“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其中包含着刻骨思念后的真切期望。一位孤枕难眠的少妇举头望月,一任月光洒在脸上,渴望能够像月亮有(团)圆的时候,这幅景象正是诗人脑中想象的图景,诗正是从这里写起。诗中句句不离妻子,句句是妻子对自己的思念,却越能够展现诗人思念妻子的情感。感情表现是含蓄委婉的,而其中的感情则是真挚的、感人的。
  把杜甫的《月夜》和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诗相比较就可以发现,两者多有相似之处。两诗都是从对方写起,一为“闺中之独看”,一为“君问归期”,都强调对方的处境和感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和“巴山夜雨涨秋池”又分别通过环境来渲染深切的思念之情;两个“何”字引起诗人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双”、“共”也显示出诗人的殷切期盼之情。杜诗以情深见胜,李诗以思巧见长,共同成为运用“悬拟”抒情手法的典范之作。
   “悬拟”这种抒情手法何以为众多优秀诗人所喜用?此类诗作在艺术上有何特点?这就有必要对这一艺术手法作进一步的思考和总结,这里试着总结为以下四个方面:
  形式上多为第三人称同第一人称的互杂使用,是此类诗作在形式上的突出特点。如《陟岵》第一章:“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其中涉及到行役之人(第一人称)和“父”(第三人称)双方。事实上,第三人称往往为抒情主体虚构出来的,实际并不存在。这就又涉及到“悬拟”手法的另外一个特点: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力往往成为衡量一件艺术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通过以上例子可以发现,运用“悬拟”这种手法的诗作多具有这方面的品质。如《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子慕予兮善窈窕……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其实读者可以发现,山鬼所思念的对象根本就没有出现,所谓的“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完全是其一厢情愿的想法,为其空想!但是这种空想何以感人至深?这就关系到“悬拟”这种艺术手法最本质的特征:叙事的虚幻;抒情的真深。从《月夜》中就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方面的特点。诗人在长安而所思念的对象在鄜州,诗人不可能知道:“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全是诗人的想象和虚构,但是这想象和虚构却又是感人深挚的。这恐怕和诗人在诗中吐露的真情实感不无关系。正是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日子里,诗人对妻子的思念之情抑制不住,发而为诗,真情实感充斥其中。语言朴素自然和表现委婉曲折也是运用“悬拟”手法之作的一大特点。一向以用典著称的李商隐,《夜雨寄北》一诗却没有应用典故,而是以朴素的语言委婉曲折地吐露了彼此之间的相思之情。全诗仅二十八字,朴素自然,但朴素的语言并非平白如话,却能委婉曲折地传达出诗人的情感。“君问归期未有期”是一转,“何当共剪西窗烛”又一转,“却话巴山夜雨时”再一转,诗人不停地翻转神来之笔,把相思之情吐露得细腻真切又含蓄朦胧。
  从《陟岵》一诗中,读者所感受的是充满真情的呼喊,诗人并没有刻意地寻求一种具有意味的抒情方式,纯粹是内心深处真情的流露,这是一种没有技巧的大技巧。经过《古诗十九首》、王维、杜甫、李商隐等人的努力,“悬拟”这种抒情达意的手法被文人化了,其中的情感越发细腻婉约,表现手法也更加细致精深。由《诗》开创的“悬拟”之法,在杜甫、李商隐的精妙诗作中得到了圆满的总结。至于其为词的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表现手法,将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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