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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池偷天妙赏自然
作者:李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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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
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
——杜牧《盆池》(《全唐诗》卷五二三)
唐代诗人承传《风》《骚》及汉魏六朝文学的自然生态意识,同时由于受本朝儒、释、道思想的共同影响以及唐人投笔从戎的边塞生活,官吏贬谪地方的特殊身世等因素,唐代诗人与自然的关系已达到了空前融洽的地步。《全唐诗》中,映入眼帘的“绿”字以及与“绿”字相关的“青”、“翠”、“碧”、“蓝”等字眼俯拾皆是,洋溢着极为浓郁的绿色情思。如王湾:“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次北固山下》);王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李白:“春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侍从宜春花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杜甫:“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哀江头》);丘为:“春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题农父庐舍》);白居易:“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题岳阳楼》);刘禹锡:“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望洞庭湖》);柳宗元:“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渔翁》);温庭筠:“绿昏晴气春风岸,红深轻纶野水天”(《敬答李先生》),等等。唐代诗人具有空前良好的自然生态意识,他们在把握和处理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时能保持一种健康、合理的态度,尊重物类的存在,并视其为伴侣与友人。与自然世界保持和谐的关系,从而保证自然系统的良性循环、正常流通与动态平衡。北宋著名理学家张载尝云:“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西铭》,《张子全书》卷一)后来即概括为“民胞物与”之成语而广为人们所采用,影响甚大。其意谓世人皆为吾之同胞,万物俱为吾之同类,亦即万类皆同、平等相处之谓也。法国思想家、现代生态伦理学的奠基人施韦兹在强调人与自然关系之重要性时曾经指出:“只有当一个人把植物和动物看得与他的同胞生命同样重要的时候,他才是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 施韦兹著、陈泽环译《敬畏生命》,第9页,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这与张载“民胞物与”之博爱精神是甚相一致的。然而,唐代诗人们早在张载这一博爱主张提出之前,就已经收获了“民胞物与”的博爱之果。这博爱之果在大量的“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充满人情味的送别诗与众多的“人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王维《戏赠张五弟諲》的自然诗中则历历可见、馨香宜人。从杜牧《盆池》的五绝诗中,我们便深切体会到唐代诗人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妙赏自然的审美意识与仁爱情怀。
所谓“盆池”,即埋盆于地,引水灌溉而成小池,用以种植可供观赏的鱼类与水生花草等。这是唐代诗人喜好自然、观赏风景、陶情养性颇为普遍的娱乐方式之一。有关“盆池”题材的描写,唐诗中每每可见。如韩愈《盆池五首》:“老翁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一夜青蛙鸣到晓,恰如方口钓鱼时。”“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种已齐生。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瓦沼晨朝水自清,小虫无数不知名。忽然分散无踪影,惟有鱼儿作队行。”“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一听暗来将伴侣,不烦鸣唤斗雄雌。”“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数瓶。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全唐诗》卷三四三)姚合《咏盆池》:“浮萍重叠水团圆,客绕千遭屐齿痕。莫惊池里寻常满,一井清泉是上源。” (《全唐诗》卷四九九)张蠙《盆池》:“圆内陶化功,外绝众流通。选处离松影,穿时减药丛。别疑天在地,长对月当空。每使登门客,烟波入梦中。”(《全唐诗》卷七O二)齐己《盆池》:“盆沼陷花边,孤明似玉泉。涵虚心不浅,待月底长圆。平稳承天泽,依微泛曙烟。何须照菱镜,即此鉴媸妍。” (《全唐诗》卷八三九)皮日休《寒日书斋即事三首》之二:“盆池有鹭窥蘋沫,石板无人扫桂花。”(《全唐诗》卷六一四)毋庸赘举了,这些诗例已足以体现唐代诗人热爱自然的深挚情趣与享受人生的高度智慧矣。不过,较之上列诸诗,杜牧《盆池》之五绝,则别具思想意蕴与艺术奥妙,颇收言简意赅、幽默机巧、耐人寻味的审美效果。
首句“凿破苍苔地”,交代建造盆池之事。其中,透露出两条信息:即盆池所选地址乃是长满青苔之处,由此可知,诗人住宅年代之久远,蕴含此地历史文化积淀之深厚,暗示主人公身份的非同寻常;而苍苔满地,绿色满眼,凸现诗人所居环境之幽洁雅静,也因此而衬托出诗人情纯的心灵世界,为下文诗人尽情欣赏大自然的美预埋伏笔。次句“偷他一片天”,极写盆池的神通广大的特异功能。你看,地上仅仅是一个小小盆池,竟然就把偌大的一片天空“偷”纳自己的怀中,岂不神乎其神、奇而又奇而令人拍案叫绝耶?尤其是著一“偷”字,直把诗人之聪慧与盆池之奇妙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正可谓:著一“偷”字,境界全出矣。诗人用此“偷”字,的是神来之笔。它不仅体现出盆池的神奇色彩,而且表露出诗人的得意神情,此之谓:“偷”字妙用,全诗皆活矣。正如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所高度赞美的那样:“这‘偷天’的想象实在高雅,又妙不可言。我真佩服中国古典诗人的意象创造艺术。唐诗中的意象世界,是一个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艺术世界。”(陶文鹏、陈才智《我喜欢中国古典意象诗歌·德国汉学家顾彬访谈录》,《文学遗产》2007年第二期)这“偷天”之举,委实是幽默诙谐、奇妙无比、耐人寻味的。三四两句“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是对“偷他一片天”内容的具体描述。“白云”、“明月”是两个极为纯洁无瑕、淡雅优美的鲜明意象,加之配以透明如镜的盆池意象,则更营造出所特有的晶莹清澈、玲珑剔透的澄明世界。而如此之澄明世界,当是诗人冰心玉壶、幽洁雅淡心灵世界的美好象征,与诗人当下那君昏臣乱、纲纪败坏肮脏龌龊之丑恶社会形成鲜明的对照。因此,诗人便渴求拥有那万象澄明、谐和宁静的盆池世界。这正是诗人“偷他一片天”的根因所在,也是唐代其他诗人们创作“盆池”同类题材的共同旨趣所在。当然,除杜牧《盆池》诗所具有的冰洁幽雅心灵世界的象征意义之外,它还具有崇尚佛道、坐禅忘怀的宗教修炼意味。这是唐代诗人尤其是中、晚唐诗人颇为普遍的宗教情结与社会思潮,是唐代儒、道、佛三教合流思想的自然结晶。从诗人谢灵运开始,许多文人便将品赏山水与坐禅忘机等量齐观,所以他们就每每能从山水自然中看出超拔尘俗的禅意来。“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的王维,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之千古名句,便是最为典型的例子。近人俞陛云评说“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诗境浅说》),实为中肯之论。移用来评价杜牧“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二句,亦是甚为恰切允当的。杜牧深受佛道思想影响,故诗作多呈现出超然淡泊的人生态度与幽洁雅静的艺术境界,其《盆池》诗堪称杰出的代表作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有口皆碑的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二句,绝大多数人都释“坐爱”之“坐”字为“因为”、“由于”,如此释意固然于诗意无碍,然而,倒不如直接将“坐”字释为“坐禅”之“坐”更为切合诗人思想实际与本诗深层内涵。顾彬先生的理解颇有道理,他认为:“将‘坐爱’解释为‘坐禅’,可以使我们对这首诗的理解更加丰富一些。”何以见得?“这是因为杜牧和他的朋友经常到寺庙见面,他写寺庙的诗非常多。著名的有《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题扬州禅智寺》等首。他这首诗的标题是‘山行’,我想写这首诗,可能是经过寺庙,在那里下来,在那里坐禅,自然看到了山上火红的枫树林。”(同上)窃以为,这里的“坐爱枫林晚”,与王维的“坐看云起时”,实在是同出机杼、共蕴化机的禅兄禅弟,颇具异曲同工之妙。
总之,杜牧这首《盆池》诗,以智慧灵动之笔、幽默机巧之语与酷爱自然之心,竭诚抒发诗人那超尘脱俗之怀、天人合一之思与淡泊宁静之志,是一首不可多得的融自然、社会与人生为一体的禅意浓郁而芬芳的咏物诗。
此外,《盆池》诗在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上,亦颇有独异之处。
其一,语淡意浓,文情相谐。全诗二十字,明白如话,清淡似茶,然禅意丰盈,读之如嚼橄榄,品之愈久,其味愈美,齿颊留香。而诗之淡语与禅之淡思又是如此水乳般的浑然交融,简直是天衣无缝、圆融剔透,别具深衷浅貌、一字千斤之妙。
其二,意象鲜明,境界幽淡。此诗四句,一句一意象。首句歌碧绿之 “苔”,次句颂蔚蓝之“天”,第三句赞雪白之“云”,第四句美朗照之“月”,四种冷淡之色,自然营构出一种淡泊雅静之境,很好地体现出诗人超然拔俗、心契自然的思想情怀。由于此诗意象鲜明与色彩分明之故,因此,《盆池》诗又别具绘画艺术之美。著名漫画家、艺术家丰子恺生前十分喜欢此诗,并为此作过画。他在1936年6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杜牧的诗,绝妙,堪画,今晨为画一图,面呈星兄(指马一浮的门人王星贤),携归补壁,为其诸儿助诗兴。因谈及此‘偷天’贼高于偷花、偷酒、偷书、偷画,又胜于偷闲。可谓贼中最高尚者。”(丰子恺《教师日记·三篇》,重庆崇德书店,1944年版)而杜牧《盆池》诗的这种画意美,正是诗人禅意美的别一种体现。
其三,层次井然,总分结合。此诗先写凿池,灌水,映天,然后再写天象中的“白云”、“明月”,依序而列,娓娓道来。而此诗的第二句“偷他一片天”,是总写;第三、四两句“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则是第二句之分写。条理清楚,逻辑甚强。整个诗看似散淡,其实颇具章法。这正是杜牧绝句独具魅力的原因之一。
要之,杜牧《盆池》五绝诗,无论其思想性,抑或艺术性,在唐人同类题材中均堪称为佼佼者。凿池偷天,妙赏自然,这委实是杜牧式的禅趣,杜牧式的智慧,杜牧式的人生。
作者系江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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