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水上的悲情
作者：侯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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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②。所谓伊人，在水一方③。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④。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 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⑦。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⑧。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⑩。所谓伊人，在水之。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关于这首诗，诗人没有告诉我们太多，甚至连他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我们没有办法知人论世。
甚至对于她，所谓的“伊人”，诗中最耀眼的主人公，也没有说太多。她是谁？她是什么模样？她有着怎样的一副品性？她与他性情相契吗？他们曾经相识吗？只知道，她永远都站立在诗人遥不可即的水乡，像一位飘兮忽兮的天上仙子，渺不可寻。
正是因为诗人告诉我们的太少，古往今来才引来无数的人在猜测。它在诉说什么？《毛诗序》说：“《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回其国焉。”《郑笺》也说“伊人”是“知周礼之贤人”。解诗如此拘拘，且强为颂圣，简直可厌煞矣。
这明明就是一首凄婉绝伦的爱情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一切都与水有关。
水，不仅营造了蕴藉空灵的意境，也在无形中铸成了他们之间永恒的疆界。在水上，她与他进行了一次人世间最哀婉、最残忍的迷藏：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无论他顺流而下，还是费尽艰辛地逆流而上，她永远是那样的可望不可及，永远都与他保持着不可消弭的距离。“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以及“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是“伊人”地点的转移。这些地点是如此的相似，无论是小洲，还是崖岸，总之都是与诗人隔水相望。这种距离，似乎永远都不可消除。水，像牛郎织女间横亘的浩浩银河，是他们之间永恒的堵截。
从“白露为霜”到“白露未晞”，再到“白露未已”，说明了时间的推移。然而时间的推移只不过是痛苦的延伸，并没有带走他一丁点儿的忧愁。“伊人”仍在那遥远的别处，惚兮恍兮，似有还无。时间对于他，变得毫无意义。但同时，时间也没能够改变他那执著而又昂扬的姿态，没有冲刷掉他对“伊人”一如既往的炽烈的爱。时间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在与时间的这场战斗中，他不是一个失败者。
她应该不是一个世俗凡间的女子。她是天上的神，或者说是诗人幻化出来的女性崇拜的偶像，否则，她何至于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此地飘忽不定？她总是依水而行，似乎有着世俗凡人所无法做到的超越和灵动，她的轻灵多么像曹植笔下的洛神！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蒹葭》是最早的一首游仙诗又有什么不可？也正是因此，我们原谅了她在感情上对诗人的残忍。
他固执地相信着爱情。或许，他早已确信她就是自己此生要寻找的那个人，那个值得去热血追求、执著等待的人，所以，他是那样地锲而不舍，用行动去演绎自己的忠贞和信念。他近乎狂热地相信着爱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怀持着如此坚定信仰的人，是多么地幸福！他的内心该是多么地温暖和充盈！
秋风秋苇，秋霜秋水，孤独而又脆弱的人儿啊如何经受得住这天地间的满目苍凉？他想拉住她的手，让她偎着自己的肩，相互搀扶着一起捱过这人世间的漫漫长夜，难道这个想象很过分吗？可是，她，那个他以为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女子，却永远被僵硬的现实隔离在了可望不可即处。他只能望见她的影，却抓不住她的手。人世间的残忍也莫过于此。
一切似乎都是模糊的，或者说是诗人无意诉说。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脸，甚至也听不到他的哀怨和嗟叹。一切的前因后果，一切的前世今生，都沉淀了下去，只有一样东西鲜明地升腾起来，那就是锲而不舍的执著——无数次的“溯洄从之”和“溯游从之”，是他的内心所燃起的最炽烈的爱情火焰。他的执著，是如此地饱满和结实，似乎非要用它来证明爱情的铮铮铁骨；他的执著，使得千年之后李商隐的“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因怯懦而黯淡无光；他的执著，以一种最昂扬的姿态，嘲笑了在感情中浅尝辄止畏首畏尾的人们。他把自己内心深处最深重的执著呈献给了她，同时，也献给了自己的青春。他以这份执著与行动，作了青春和爱情最隆重的祭礼。
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从一开始，水边蒹葭的郁郁苍苍就为他们的爱情投下了浓黑色调的悲凉。最后，一切注定如这蒹葭一样，莽莽苍苍。
看不到希望，等不来结果。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自暴自弃。不问前世今生，更不问前因后果，任由了缘起缘落。他承受了悲情，也享受了悲情。一切的悲情都与水有关。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注解:
① 本诗选自《诗经·秦风》。蒹葭（jiān jiā）：蒹，又称荻，一种细长的水草；葭，初生的芦苇。
②苍苍：老青色。
③伊人：这个人，即指所思念之人。一方：一旁。马瑞辰《通释》：“方、旁古通用，一方即一旁也。”
④溯洄（sù huí）：逆流而上，即言往上游走。阻：崎岖险碍。
⑤溯游：顺流而下，即言往下游走。宛：宛然，仿佛。
⑥萋萋：淡青色。（xī）：干。
⑦湄（méi）：水边的高崖。
⑧跻（jī）登高，上升。
⑨坻（chí）：水中的沙洲，小渚。
⑩采采：众多，犹言形形色色。《毛传》曰：“犹萋萋也。” 已：止。未已：指白露尚未全干。
[11]（sì）：水边，崖岸。
[12] 右：迂回。
[13]（zhǐ）：水中小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