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附:色·戒

作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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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盯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巨猾,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欧阳灵文做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别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借口打电话来探探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采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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