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作者:张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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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学贯中西的剧坛圣手,曹禺一生写过九台大戏,可列为中国话剧乃至世界戏剧经典作品的就有《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四部。曹禺的作品数量不巨而质量惊人,充满激情,蓄满诗性,一如雷霆焰火,气势雄浑;又如美人香草,缠绵悱恻;更如陈年佳酿,历久弥香,代表了中国现代戏剧艺术的最高水准,具有超时空的生命力。曹禺,这个不世出的现代戏剧天才,仿佛就是为话剧而生。无可置疑,曹禺是中国戏剧界灵魂的支柱。
  本文所要谈的,是曹禺的《原野》。众所周知,所谓现代戏剧,当符合现代性的尺度,缺乏现代性因子者,算不得现代戏剧;而戏剧的现代性主要体现于四个方面:一、写真实;二、文学是人学;三、人道主义;四、戏剧艺术的自觉。如是考察,曹禺作品均属纯正地道的现代戏剧。特立独行的《原野》亦莫能外。曹禺的作品,兼容了希腊悲剧的崇高庄严、莎士比亚的华美浩瀚、易卜生的锐利发问、奥尼尔的技巧多变。他在上世纪30年代的横空出世,使得中国现代戏剧真正走向成熟,趋于完美。在《原野》中,曹禺以大胆的尝试,以青春能量和生命激情的奔突释放,让笔下的人事物裹挟着可怖的美澎湃而来,完成了一部狞厉悲壮的诗剧,彰显另类之美。
  《原野》发表于1937年,时年曹禺27岁。该剧写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混战时期中国农村的故事,反映了彼时代中国社会日见严重的农民问题,更体现了作家对人的精神承受力的理性探讨。它虽是一部意象化的浪漫诗剧,却分明源自现实的激发。剿匪讨赤、兵祸水灾等种种时代事件的印迹,在《原野》中宛然映射。故事是在一连串血海深仇的背景下展开的:仇虎的父亲被当过军阀连长的恶霸焦阎王活埋,仇家的土地被抢占,房屋被烧毁,仇虎的妹妹被拐入妓院惨死,仇虎的未婚妻金子做了焦家的儿子大星的“填房”,仇虎本人则被投入监狱。此仇此恨,可谓不共戴天。开场时越狱犯仇虎的亮相,何等地意夺神骇:发如乱麻,脸黑如炭,眉毛下垂,右腿瘸跛,背部凸起,筋肉暴突,眼里闪着凶狠、狡恶、嫉恨的光,俨然来自地狱的恶鬼。这铁钩银划般的肖像刻画,生生揭示出了仇虎那刚烈的性格,奇异的性情,成为他强烈的仇恨和扭曲的灵魂的外化。如同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了卡西莫多式的钟楼怪人,曹禺在《原野》中塑造了仇虎式的原野怪人。
  女主角花金子狐媚,艳丽,泼辣,强悍,身上洋溢着野性的情欲,堪称现代中国版的吉卜赛女郎。这个“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的乡村奇女子,仿佛梅里美笔下不羁的卡门(Carmen),又如《雷雨》中的繁漪,天性中自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心里翻腾着按捺不住的热情和力量,她爱起来像一团火,恨起来也像一团火,具有强烈的反抗心理和叛逆精神,行事不顾一切,不计后果,亦可归于“雷雨”式性格。最终,她也像易卜生笔下的新女性娜拉(Nora)一样,毅然与仇虎出走。剧中的焦母则是一个可憎复可怕的角色,她双目失明而感觉超常,心如蛇蝎;焦母与金子这对婆媳之间,常常呈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强悍对决,一种你死我活的强力较量。剧中角色寥寥,剩下的便是性格怯弱、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受气的焦大星,油腔滑调、没一点正经的没落的乡村公子哥常五,以及白傻子这样舞台上并不多见的稀罕人物。《原野》中这些奇里古怪的人物的性格色彩、心理意识,迥异于作家笔下其他人物;然而,不同的音调,达成最美的和谐,正是这样奇异的人物,奇异的背景,才交织成了奇异的冲突,演绎出奇异的故事。《原野》一如美艳灿烂的罂粟花,绽放着迷离的色与香,散发着鼓荡人心的妖冶气息。
  《原野》借一个发生在农村的传奇性复仇故事,挖掘人类在爱恨夹击下种种强烈的高峰体验和丰富脆弱的内心世界。作品伊始,便将仇虎置于欲复仇不能、欲放弃不甘的尴尬境地:令仇虎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焦阎王已死,焦家只剩了瞎眼的焦母、懦弱的大星、尚在摇篮中的小黑子,焦大星还是仇虎小时候的好朋友。仇虎不唯失去了复仇的对象,连复仇的正义性也面临着考验,于此,复仇之举被蓦然搁置,复仇的意义遂变得虚空。当仇虎在“父仇子报”、“父债子还”的传统心理支配下杀死软弱的大星,并假焦母之手打死摇篮中的小黑子后,仇虎内心涌起情与理的冲突,进而陷于不能自拔的自责;一个高亢昂扬的复仇故事缘此发生微妙的逆转:由仇虎追杀焦家母子,变成了焦母追杀害死自己孙子的凶手。最后仇虎逃入茫茫的黑森林,在焦母执著如怨鬼的追逐中走向精神崩溃。怎么也冲不出黑森林的仇虎,恍惚间置身阴曹地府,如闻阴风凄凄,如睹厉鬼索命,种种的恐惧、惊慌、忏悔、希望、仇恨,连绵不断地袭击着他;在四野的鼓声枪声中,仇虎百感交集,万念俱灰,终于在绝望中自裁。黑森林这一意象,意味着无边的囚笼,乃是没有出路的象征。曹禺把仇虎的复仇过程写成是仇虎的心理以至潜意识的演变过程,把性格发展同心理过程的演变交织起来,从仇虎的内心冲突、激化、演变中反映出根深蒂固的专制文化在中国农民身上的沉淀郁积。仇虎复仇之前的精神折磨,复仇之后的灵魂痛苦,深深反映了作为一种强大统治精神的传统伦理道德对人性的吞噬。
  曹禺为笔下人物所设计的活动环境、舞台气氛,神秘复又诡谲:暮秋的原野,黑云密匝匝遮满天空,低沉沉压着大地,泛着幽暗的赭红色,犹如乱峰怪石。焦大星家也是一派阴沉:屋里供奉着的焦阎王的半身像透露着杀气,三头六臂的神像狰狞可怖。诚如作者所写:“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质。”而最后一幕,幽幽的黑林子里,那粼粼的水光,突起的坟堆,交织着原始的残酷和神秘。“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潜藏着,像多少无头的饿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毛骨悚然的黑森林,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仇虎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和万丈雄心。
  《原野》是奇特的、奇异的、非常态的。仇虎的复仇过程,以及人物关系,始终处于某种引而不发的状态,作家对文本情境的设计、人物关系的设定,皆以仇恨为圆心,辐射着强烈的意志冲突。人物对话的波谲云诡而又丝丝入扣,成为《原野》一大看点。《原野》移步换景,处处是戏,人物间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无声而有形的较量,可谓揪心牵肠。通过一系列的对话和动作,我们看到了仇虎与焦母、焦母与金子之间那种藏不住的仇恨关系,那样发自内心的诅咒,那样必欲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情状,令人不寒而栗地想起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原野》充满了种种看似莫名所以实则有迹可求的奇异关系。就连仇虎和金子的关系也是奇异的,强烈的爱伴随着强烈的恨:两人忽而恶语相向大打出手,忽而柔肠百转蜜意无限,真正是恨里带爱,爱里带恨,爱恨一体,密不可分,别具一种魅惑。当仇虎对金子说“我要不起你”时,金子捶击着仇虎的胸膛大骂:“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短命的猴崽子,骂不死的强盗……”恶狠狠的话语,坦露了金子心底狂野强烈的爱意。这一在爱的扭曲心理驱使下上演的炫目情景,夸张中透着本质的真实,自有其现实的依据可循。《原野》中写到的诸般变态、扭曲、奇异、震撼的景观,无疑契合了现代文学史上风云一时的战国策派所力倡的文学母题——“恐怖”“狂欢”“虔恪”。《原野》,这是真生命的呐喊,是备受压抑的情感洪流的宣泄。
  毋庸讳言,《原野》深受弗洛伊德学说影响,突显了人物身上特有的性本能、性能量,那种足以摧枯拉朽的生命原欲。尤其主人公仇虎、金子,双双呈现出浓重的暴力倾向与性力特征。焦母同大星、金子三人的关系,也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恋母情结”的成分在。仇虎、金子也好,焦母、大星也罢,其扭曲变态的性心理都宛然在目。《原野》对扭曲变态的性心理的摹画,在当时是超前的,今天看来也是深刻而出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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