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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的完美

作者:徐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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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下的小说创作当中,迟子建无疑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她用自己鲜明的风格赢得了持续而广泛的关注。虽说她长期偏居东北一隅,但她的文字全然没有感染过冰天雪地带来的严寒和粗糙,反而总是源源不断地流淌着脉脉温情,细致而又温暖,潜流暗涌却引人深思。即便是以风雨飘摇的“文革”为背景的《花瓣饭》,也仍然散发出温热的气息,令人耳目一新,久久难忘。近日读到她的新作《百雀林》①,我又得以重温了那种久违的感觉。
  
  一、面对残缺的生活
  
  《百雀林》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人物,无疑是周明瓦。明瓦的爷爷擅长口技,能模仿出各种动物的叫声,还能模仿鸟儿的歌唱,所以明瓦几乎“等于是在动物乐园长大的”。明瓦平素看似貌呆口拙,“可是爷爷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说话也利落了”。由此看来,爷爷的口技不仅是明瓦日常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也几乎成为小明瓦成长中不可或缺的营养素。所以,一旦爷爷逝世,“明瓦听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儿就不全了”。爷爷的去世造成了明瓦生活中的残缺,虽然爸爸也时常模仿几声鸟叫,但明瓦总是不乐意。由于念念不忘于爷爷的口技,明瓦变得更加不爱说话,更加沉闷不乐。
  明瓦对记忆中鸟叫声的执拗劲儿,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迟子建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类似人物,他们中有决心学会顶碗杂耍的小明(《日落碗窑》)、执意与牛一同入睡的宝坠(《雾月牛栏》)、非用清水洗澡不可的天灶(《清水洗尘》)和固执地用自己的头脑去理解所有人事的小磨盘(《疯人院的小磨盘》)等等。他们总是以儿童纯真的眼光看待一切,几乎可以构成一个“不肯长大”的形象系列。这类“不肯长大”的小孩在迟子建的小说中频繁出现,为她提供了一个特殊而又稳固的视角,即以童心和童真来看取生活。《百雀林》中的明瓦,也可以归为以上人物谱系,也秉承了这类人物形象的“家族相似性”:他直到五岁才恋恋不舍地断了奶,十一岁时妈妈去世,在他看来,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没奶了”。在邻居和乡村们的眼中,他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但是与以前不同的是,《百雀林》中的明瓦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这当然是《百雀林》与迟子建以往小说的不同之处,也是明瓦与上述其他人物的不同之处。这不同首先表现为,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明瓦就一直以“没……了”的简单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感觉,以至于得了个“小没”的美名。“没”不仅直观地意味着一种残缺和失去,也意味着明瓦感受和理解事物的一种特殊方式:在明瓦看来,生活中的正常情况或者理想状态是“有”,而特殊变故则是“没”。明瓦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是一个对生活中的残缺和不完满状态极为敏感的人。幼年遭遇一系列变故导致的残缺意识,以及这种残缺感带来的影响,在他此后的生活经历当中,我们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家里发生意外变故之后,明瓦被送往城里收养。但是他坚持不随养父姓王,理由是生父“没逮着”,这里的“没”充分显示生父逃离带来的缺憾感,也从反面说明了明瓦对父子团聚的暗自企盼(小说在后来设置了多处呼应,但明瓦一直没能遇见父亲)。明瓦总是用“没”来从反面描述“有”的理想状态,表达一种渴望和追求。譬如,在婚姻大事上,明瓦甚至固执地以“没奶味”为由拒绝了别人介绍的对象,而选择了离异之后带着小孩的文秋。明瓦虽然不多言语,但是通过结婚一事,表现出自我选择理想生活状态的坚定和决绝。然而,生活在常态的同时也总是有变数,明瓦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先是养父母对自己婚事的极力反对,再有哥哥姐姐的世故和势利,还有自己工作上的一些不顺遭遇,使得明瓦在诸般变故的面前逐渐失去了兴致和热情。最后,曾经恩爱的妻子也“没个女人的模样了”,生活不再兴致盎然,不再意味着“有”充实感和幸福感,导致他们离婚。事实似乎证明,明瓦越是对于“没”的状态敏感,他就反而越是远离自己理想中的那种“有”的理想状态。
  在《百雀林》中,类似的生活于残缺之中的人,可谓不在少数。比如明瓦的养父王琼阁,他不但将明瓦视为己出,积极为之安排出路,安排工作,但是明瓦终究不顾他的感受而选择与文秋结婚。明瓦离婚之后,他又患上了股骨头坏死;赶往丹东投治名医大有好转,但在即将痊愈之际医生本人却突然与世长辞。再比如明瓦的姑姑,因患乳腺癌而不得不切除了身为女人最珍视的乳房;明瓦的姐姐结婚多年,一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生活总是以残缺的形式表现出与理想状态的乖违。正是从这些不尽如人意的乖违之中,迟子建以一种温情的笔触写出了他们对健全的、正常的生活状态的渴望,也显示出她对人物生存形式与生活动机的热切关注和深刻洞察。
  
  二、追求完美的艺术
  
  如果小说到此就戛然而止,熟知迟子建的读者们一定会感到惊诧:毕竟,我们还是不习惯离开她曾经带给我们的那种温暖的亮色。事实也确实如我们所料。在小说的倒数第四节,以一句“机会来了”为转折点,明瓦找到了一个实现自己心愿的机会:到“百雀林”去当养鸟员。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就签下了这份工作,离开城市上班去了。那里是一个鸟类繁殖地,位于“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护区里”,除了有位技术员一周上山一次,就只剩明瓦一人独处了。“大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跟鸟儿在一起,听松涛,听风雨。冬天的时候,鸟儿进了室内,他和它们住在一起,等于住在春天里。”在“百雀林”与鸟儿们为伴,不仅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也重新激起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夜晚,鸟儿低吟的时候,小没会想起爷爷,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文秋,想起养父养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亲戚们。” 显然,明瓦虽然离群索居,但是并不孤独。
  我们不难看出,在给明瓦安排“出路”方面,迟子建是足够称得上仁爱的。她不但让明瓦达成了“一个人过日子,脱离人群”的愿望,还让“百雀林”的鸟叫声弥补了明瓦心头那份遥远的缺失和遗憾感。明瓦的生活理想该算是圆满了。不妨说,是作者以仁者的艺术促成了这份圆满。迟子建总是以一颗博大的爱心,满蕴着同情和包容,贴近人物的内心需求,来安排人物的“结局”。在小说的倒数第二自然段,作者有进一步的交待——
  明瓦的哥哥明斋,如今可以“安心种地了,他老婆当上了民办教师,他一脸知足的表情”。至于明瓦的姐夫二歪,“他满面喜气,多年不孕的明霞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假种子官司的风波也平息了”。
  迟子建似乎从来都不忍心让她笔下的人物走到“绝境”。她的同情和包容之心,使得她笔下的“知足”和“满面喜气”这样的描述完全出于自然,而不可能带上丝毫贬义。她也为他们的生活终于“圆满”和安定下来而感到高兴。她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喜悦之情,正如她丝毫不吝啬自己的仁爱之心。回头再看《百雀林》,事实上,这种仁爱的光辉一直笼罩着整个小说 ,或是以鲜明的情感色彩,或是以微妙的遣词造句,溶化于叙事的字里行间。
  比如,小说这样叙述明瓦被王琼阁收养:“明瓦真是命好,人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说他不多言语,内秀,本分,将来一准是个孝顺孩子。就这样,明瓦因祸得福,他的户口被迁进城里,成了县立一小的学生,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背着书包去上学。”叙述明瓦如何找到工作:“明瓦真是幸运啊,很多老兵复员后,并没有分配上工作。可是他一回到城里,赶上公路管理站增编,组织部一调他的档案,知道他在部队入了党,而且立过一次三等功,立刻就把他安排进来了。”
  诸如“命好”“因祸得福”“幸运”之类的描述一再出现在一个叙述者的口中,显然让我们觉得这个叙述者不是袖手旁观,而是设身处地、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再如“然而好景不长,秋天的时候,二歪又来了”,则是干脆直接从明瓦的观点和立场来描述事态的好坏了。在明瓦的整个成长过程之中,叙述者一直以这种仁爱、怜惜的语气百般呵护着他,让他按照自己心底的意愿生活着,而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虽然小说中也写到明瓦如何一步一步地失去工作,如何结束了婚姻,但是明瓦最终出人意料地找到了一种切合自己个性的生活方式。事发突然而且不无巧合(明瓦正好是去做养鸟员),唯有如此方才可以解释:当明瓦日渐陷入进退失据之境时,面对残缺的生活,是艺术毫不犹豫地为他指明了一条完美的阳关大道。
  明瓦幼年的缺失感在经过生活的波折之后,逐步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意向,最终汇合为以返回自然作为归宿,这显然带有寻求本性、返璞归真的意味。这让我想起了沈从文。沈从文先生从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想出发,致力于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如果说他所要极力“对抗”的,是现代文明对于自在而随性的人性的入侵和破坏;那么迟子建所要做的,却是用一种温情和仁爱,来呵护曾经有过缺憾的生活形式,并提供机会促使人性得到另一种形式的圆满。在寻求“圆满”和“完美”这一点上,两者可谓殊途而同归。只是,这种艺术理想的可求而不可得,沈从文先生当年即已经意识到了;如今,在大半个世纪之后,《百雀林》又激起了我们心底潜藏已久的感慨。我们看到,明瓦的生活理想完美了;我们也衷心地祝愿,明瓦此后的生活不再有残缺;我们也深深地为作家仁爱的理想得以完美而感动。但是,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总是以仁爱来促成完美,恐怕会导致一种“残缺的完美”吧。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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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迟子建:《百雀林》,载《钟山》2007年第4期。以下凡引自该作的文字,不再另注。
  ② 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