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节选)

作者:曹乃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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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举老汉
  
  血红扁圆的阳婆眼看就要碰住山梁,贵举老汉该领着牲口们往村里返了。可他还背靠住圪塄蹲坐着。动也不动。动也不动。
  他怕回村。
  下乡的干部老赵说了,今儿黑夜要叫他说说。
  后晌,他把自个儿的伙伴们,那有数儿的三个毛驴四个牛,还有一个骡子赶上梁,给他们每人找了一棵树拴住。只准他们吃跟跟前的草,不叫他们往远走。他自个儿就蹲靠着圪塄,一蹲蹲了一后晌没挪窝儿。
  他怕回村。
  一后晌他想想这想想那的,把这辈子的酸甜苦辣一幕幕想了个遍。有时想的想的就摇摇头,有时想的想的就叹口气,有时想的想的就想哭,有时想的想的就想笑。
  这阵阵儿,他又圪挤住眼笑呀笑的,进西圪塄地割莜麦去了。
  
  阳婆真毒,硬是往身上给喷火。贵举直起腰往村那儿瞭望瞭望,还不见东家的媳妇来给送晌饭。
  四下里没个能够避阴凉的地方,他就把莜麦捆垛成墙。地热,不能就那么睡在地下。他又在墙根铺了一层莜麦捆当炕,就把自个儿舒舒服服放倒在炕上。
  贵举正睡得迷里马虎,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子在唱:
  
  白羊肚手巾方对方
  咱俩心思一般般样
  红公鸡站在碌碡上
  不能说的话用嘴唱
  
  
  贵举以为是自个儿在梦梦呢,只翻了个身,连眼也没睁就又睡着了。
  正睡得迷里马虎,贵举又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音在喊:
  
  “喂——人呢?”
  
  “喂——吃饭的人呢?”
  “在这儿在这儿。”贵举就答应就往起爬扒。
  东家的媳妇就在他身跟前站着,冲他甜丝丝地笑。原来她是专故意地瞎喊。
  “哟。你倒会舒脱。”东家媳妇说。
  “咋才来?想往死饿我呀。”
  “才不是呢。饿死谁给割莜麦。”她就说就也坐在莜麦炕上,把两个黑瓷饭罐递给他。“又是莜面窝窝。”他说。
  “听听。都莜面窝窝了,还又是。”
  “老是这。”
  “想吃啥?”
  “嗯——那个——”
  “啥?那个啥?”
  “你不听人说:糕软点儿肉满点儿,东家的媳妇圪谄点儿。”
  “想得你倒美。梦梦去哇。你。”“刚才我倒是真的梦了。”
  他捧着饭罐,眼睛直勾勾地盯她。她往直坐坐说:“要干啥?你。”
  “你。你说。”
  “要叫我说,你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敢动我。”
  “……”
  “保险是。”
  她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他。直盯得他的喉头一蠕一蠕的滑。滑了几滑,脑袋就给沉沉的垂下来。像颗晒蔫了秧的倭瓜,沉甸甸地垂吊在秧藤上。
  “你看。猜对了哇?”
  他不言语。
  他低着头一股劲儿往嘴里填东西。
  “嗨!你咋不嚼烂就往下咽?”她说。
  “嗨!你咋不就菜,给干吃。”她说。
  他不言语。
  “那人。你咋连绿豆汤也不喝?要中暑的。”她说。
  他把饭罐往地下一蹲。拾起镰刀就走。走进地里就嗖喽嗖喽割莜麦,把莜麦一片一片地割倒在身后。
  “嗨!你疯了不是?那人。”
  他不言语。
  他只是猫住腰割。割。可他又没按原先的那种横着扫的割法,而是一股劲儿的往前。没一会儿就把莜麦地给割出一条巷子,通到地那头。他一下扑倒在地塄畔,给呼呼喘大气。
  “疯了。一满是疯了。”她说。
  第二天。又是在莜麦墙下,她把两个黑饭罐递给他。
  “啊!鸡肉泡黄米糕。”
  “今儿甭忘了喝绿豆汤。”
  她就看他吃,就用白羊肚儿手巾扇凉儿。
  一股一股的不是鸡肉的也不是黄米糕的香味道,给他扇过来,让就饭吃。
  吃完。她问:“糕软不?”“软。”
  “肉满不?”
  “……满。”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
  他的喉头又在一蠕一蠕地滑。
  “嗨!我问你呢。”
  “……嗯?”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他没言语。
  他一下子扑上去。他把她给重重地压倒在莜麦墙下。
  三个月后。在碾房里,她谄谄地跟他说:“贵举哥。这儿有了。保险是你的。”
  三年后的一天,她从奶亲家家返回来,跟他谄谄地说:“贵举哥。小家什走路的架势跟你一样样的。都就像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那样那样地走。”
  
  一声母牛的低吼,把贵举老汉从几十年前的事情里又给叫回到现今,又让他蹲靠在圪塄下。
  “哞尔——”
  又是一声小牛的叫唤,跟它妈妈应答。
  贵举老汉看看天,快擦黑呀。瞭瞭梁下的村子,家家窑顶的烟囱都冒着黄烟。村当中不冒烟的那一溜窑,是大队的社房,也是他跟牲口们的家。为了半夜给牲口添草料,墙当中凿开一个豁口,当门。村里没个大庙没个学校这样的地方。他们这个家还是社员们开会集中的会场。今儿黑夜就要在这里开大会。大会上就要让他给说说。这是夜儿个下乡的干部老赵安咐的。老赵说,“贵举大爷,明儿您老给带个头说说。说完好叫会计给记十个工。”
  一想起这,贵举老汉就发愁,就心慌,就不想回家。
  他从裤腰带抽出根艾绳,摸出洋火把艾绳点着,眯住眼再吹吹旺。他的腰后老有根艾绳,就在裤带掖着。人们说他好像公社群专的。群专的那伙人就老在后腰带掖跟绳,时刻准备着捆人。
  贵举老汉点艾绳不是为了熏蚊子。他的肉皮跟树皮似的,不管哪个蚊子扒上来,试试咬不动就又飞走了。他点艾绳是点惯了,是想闻艾绳的烟味儿。有次,东家媳妇用小手手抚摸着他的胸脯说,“贵举哥,你身上老有股艾味儿。苦苦儿的香。”从那以后几十年了,天一黑他就把艾绳点着。看着那红火头,就觉得是有谁在陪着他。再听那艾籽不时地“叭、叭”爆响,就觉得是有谁在跟他说话。后来不管是不是白日还是黑夜,他也常常要把艾绳点着。点着艾绳他心里就觉得安神,就能够想这想那的想心思。
  他这阵子就需要想想,想想今儿黑夜到底是该咋说。
  牲口们不安起来。瞅看着他手中的鞭子,你叫唤一声他叫唤一声地催。在问他天黑成这了,为啥还不回咱们家。
  “回!”
  贵举老汉托扶着圪塄站起身,胳膊狠狠地一甩,“叭啊尔——”一声鞭响,劈向黑的夜,劈向荒的梁。
  
  他们家早憋满了人。
  靠中墙的门洞前支了半丈长的一块木板,顶是桌子。下乡干部老赵坐在桌子后向他勾指头,还笑笑的。他假装没看见,挤了挤别的人,坐在自个儿的小土炕上。
  老赵胳膊肘捅队长,队长朝贵举老汉走过来。
  “想好了?”队长说。
  “想好了。”贵举老汉说。
  队长翻回身跟老赵说:“行了。”老赵跟会计说:“开哇。”会计把他那老也不离身的手电棒挂在裤带勾勾上,站起来,两手在半空中往下按。按了几按说:“好!今儿咱们继续开会。好!把地主分子温和和押上来。”
  全场人的眼睛都盯着中墙的门洞。门洞里一前一后一中央走出三个人,面向着社员们并排站在桌子前。
  下乡干部老赵让两头的那俩拄着红缨枪的人退到旁边。当中那个小四十岁的又细又高的后生就给留在当地。这就是会计说的那个地主分子温和和。他脑门上的汗珠让头顶的汽灯照得亮晶晶的。
  “好!”会计说,“今儿个让社员群众自由说。谁想说谁说。”
  跟头天黑夜一样,人们都低下了头。也不怕会计拿手电棒晃他们了。
  屋里一片静。只听得门洞那厢,骡子为了解乏,在“噔噔”地跺地。牛们为不让蚊子咬住屁股尖下的那块嫩肉,“啪啪”地抽尾巴。
  “好!”会计站起来说,“那就由苦大仇深的老雇农温贵举控说。”
  “过这儿说。过这儿。”老赵说。
  贵举老汉没向前走,原地站起来。
  一房人都看他。
  贵举老汉“噗——噗——”地把手里的艾火头慢慢地吹了两次。吹旺了的红光照亮了他皱皱巴巴的老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胡子。
  他把眼睛绕着圈儿看了看满房的人,试着张了几次嘴。最后下了个狠心,说:“苦。咱可是苦了一辈子。可受苦人不苦那能叫受苦人?”他停了一会儿接住说:“仇。咱可是跟谁也没结下个那。要说他。”贵举老汉把眼睛紧紧盯住站在当地的那个低着头的后生,说,“他。他原本儿就不是地主。他原本儿就是贫农。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不信你们去问问他妈。”说完,贵举老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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