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美的覆灭
作者：李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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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视童话为一种现代文学创作形式，在其中注入丰富的现实内容和个人情怀，使童话真正超越民间叙事而成为一种典型的现代主义表达方式。同时，其创作全不是单为孩子们而作的幼稚园读物，“孩子们很喜欢那些装饰性的华丽的描述，而成人则对童话中隐含的寓意更感兴趣。童话成了成人和孩子都可以读的东西，我相信，这也正是现代童话作者的奋斗目标”①。安徒生对自己的创作有非常明确的定位，他将现实内容安顿在奇幻的外壳之下，将深刻的哲学思考寄寓在简单明了的孩童语句中。简单明了而又意味深长——这是我们理解安徒生童话的基点。自一八三五年起，他将早期的六个童话集子均题为《讲给孩子听的童话》，他担心用照着孩子说话一样的语言写下来的童话将受到“那些学识渊博的批评家”的批判，“为了让人们有点心理准备，我把这些童话称为《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虽然我的本意是，这些童话的对象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成人”②。至一八四三年，他将第七个童话集子题为《新童话》，至一八五二年，干脆改为《故事集》了。这种变化，恰反映的是他的自由创作的精神，他将现代童话发挥得淋漓尽致，创造出了一批批探索现代人精神疆域的童话故事来。一八四六年安徒生创作了《影子》。《影子》风格独特，内蕴复杂、隐藏，是一篇具有典型的现代主义色彩的奇幻小说。其所包含的丰富的潜意识内容和象征意蕴，使人联想到卡夫卡和奥尼尔，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将深味到安徒生创作的实验性、先锋性及鲜明的现代主义色彩。
一
一般情况下，安徒生写美是自足的，如丑小鸭变天鹅，小人鱼上升到精灵的世界，拇指姑娘终于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卖火柴的小女孩飞到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的地方去了，格尔达终于融化加伊心中的冰块和眼中的魔镜的碎片，在《邻居们》中，麻雀兀自唧唧喳喳，玫瑰无语，自开自落，然而最终在诗人的记忆中永存的，不是麻雀，而是玫瑰……
《影子》则写了美的覆灭。这是安徒生中期的作品，风格由早期的浪漫乐观转为冷静沉郁，带有很强的思辨色彩和现实主义批判精神。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学者的影子消失了，几年后影子发迹，影子反过来要求这学者做他的影子。他们遇到一个公主。影子以绅士的形象赢得公主的好感，公主想进一步检验影子的学识，遂向影子提问。影子对公主说，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连他的影子都能回答。学者对公主侃侃而谈，公主心想，“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影子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因此，公主决定选影子做自己的丈夫。影子警告学者，你得让大家把你叫做影子，同时永远不准说你曾经是一个人。学者说，这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我不能接受，我要把一切事情讲出来，我是人，你是影子，你不过打扮得像一个人罢了。于是，影子对公主说，我的影子疯了，他幻想他变成了一个人，他以为——我是他的影子。于是，他们不声不响地把学者处置了。
安徒生对学者有深刻的同情。一个人为自己的影子所驾驭，人们亦被影子迷惑，无法看到影子的真相。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学者和他的影子是既相对立又紧密相连的一对人物，是人格的两个层次。影子与学者原是一体的，终有一天，影子脱离了学者而成为独立的影子，而这独立的影子反过来驾驭并杀死了他的主人。这一过程象征的是人格的分裂。
二
影子的最初出走，是学者要求潜在的愿望得以实现。
学者从寒带来到热带国度，一副无所安顿的神态，似有逃离，似有期盼。且看作品的开头——“在热带的国度里，太阳晒得非常厉害。人们都给晒成棕色，像桃花心木一样，在最热的国度里，人们就给晒成了黑人。不过现在有一位寒带的学者偏偏要到这些热带的国家里来。”这种颇具调侃意味的开头，恰恰传达了学者躁动的心绪。学者无端对对面的一间房子起了兴趣，学者的房东说，那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出现过，然而学者却无端觉得那里面住着一个人，而且从那扇半掩着的门里感觉到有一阵乐声从中飘出——那么柔和，那么美妙，使人一听到它就沉浸到甜美的幻想中去。“这真好像是一个幻境。但是谁住在那儿呢？真正的入口是在什么地方呢？因为最下面一层全是店铺，人们不能老是随便从这些铺子进出的。”——这些文字渲染了一种诡谲的氛围，象征了一种没有来处而又深不可测的诱惑。
有一天晚上，这位外国人坐在他的阳台上。在他后边的那个房间里点着灯，因此他的影子很自然的就射到对面屋子的墙上去了。它的确正坐在那个阳台上的花丛中间。当这外国人动一下的时候，他的影子也就动一下。
“我相信，我们在这儿所能看到的唯一活着的东西，就是我的影子。”这位学者说。“你看，他坐在花丛中间的一副样儿多么可爱。门是半开着的，但是这影子应该放聪明些，走进里面瞧瞧，然后再回来把它所看到的东西告诉我。”
“是的，你应该变得有用一点才对啊！”他开玩笑地说。“请你走进去吧。嗯，你进去吗？”于是他对影子点点头，影子也对他点点头。“那么就请你进去吧，但是不要一去就不回来啦。”
显然，学者意欲窥视到暗处——那不可测度的处所。那飘动着美妙的乐音的未知的处所充满了诱惑力。于是，当学者转过身来时，影子即脱离了学者亦代表学者走进阳台上那扇半掩着的门里去了。
影子是学者身上不可告人的、隐藏的、强烈的欲念，而影子一旦脱离学者成为独立的存在，其非理性的因素迅速使其成为强有力的恶的形象。过了好些年，他变成一个具体而邪气的人回来了。他带着护身符、金项链和钻石戒指，他穿得异乎寻常地漂亮，回到学者的身边，“您知道住在那对面房间里的人是谁吗？那是一切生物中最可爱的一个人，那是诗神！”告诉学者对面屋子里的情形，这是学者与影子间的约定，是学者对于未知的非理性领域的探索。然而，影子的话模棱两可，并且对学者是一种更深的引诱，他说他看到了诗神，那房间是诗神的居所。然而，谁知道呢？！这阴暗的影子永远无法真正靠近诗神，他只能站在阴暗的前房里，向诗神窥望——单凭非理性永远无法真正企及诗的精神。但影子却以诗的名义换取了学者的尊严——“我看到了一切，我将全部告诉您。不过——这并不是我的自高自大——作为一个自由人，加上我所有的学问，且不说我高尚的地位和优越的条件——我希望您把我称作‘您’”。学者便称他原先的影子为“您”。这是学者对非理性的屈从。
失去了影子的学者如今变得纯洁无比，然纯洁即虚弱。自从他失去影子之后，他开始研究真、善、美——许是力图以真、善、美抗衡那深藏的、被放纵的似乎已经远离了却从未真正远离的恶。然而，单凭对真、善、美的信仰，学者无法获得真正的力量，因为他所谈的真、善、美对于大多数人说来，正如玫瑰花之对于一头母牛，引不起兴趣。他徒然热切地对影子呼唤着——“您把您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吧”，“那个内房里的一切是个什么样儿呢？是像在一个空气新鲜的山林里吗？是像在一个神庙里吗？那些房间是像一个人站在高山上看到的满天星斗的高空吗？”“在那些大厅里面是不是有远古的神祇走过？是不是有古代的英雄在那儿比武？是不是有美丽的孩子们在那儿嬉戏，在那儿讲他们所做的梦？”……而他的影子无法告诉他任何有意义的答案。非理性坠落在非理性的深渊里。影子的成长决不直接产生任何有革命意义的价值，他所有的本事只是窥视，他说他“通过高窗子向客厅里望去”，“通过屋顶向谁也望不见的地方望去”，从而“看到谁也没有见过和谁也不应该见到的东西”，结果他无论到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引起一阵恐怖，“人们那么害怕我，结果他们都变得非常喜欢我”。因为他掌握了所有人阴暗的秘密，他变得强有力。但学者却变得虚弱，影子说，“你快要病了”，“您愿不愿意作为我的影子，跟我一道来？”学者曾与影子约定，让影子获得暂时的自由，条件是帮助学者窥视那神秘的处所，如今，影子反过来与学者约定，“我愿意担负您的一切费用”，条件是让学者来做影子的影子。学者如今成了金钱的奴隶了，他病了，得到一个温泉去疗养，而他的影子将负责他的一切费用。学者确是虚弱的，大家说，“你看起来真像一个影子”，学者想到这句话时，身上冷了半截。
学者无法获得力量，学者在强大的影子的支配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孱弱。这么着，影子就成了主人，而主人却成了影子，这影子是如此狡诈强硬，竟得寸进尺，说“我不能让您对我说‘你’，但是我倒愿意把您称为‘你’呢，这样我们就两不吃亏了”。更有甚者，他利用学者的才情骗取了公主的理智，学者尚来不及为自己做任何的辩解即被不声不响地处置了。
这真是可怕。没有什么比被自己的影子所处决更可怕的悲剧了。所以，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安徒生在热带国度里旅行时构思了这部作品，那白热的炉子似的国度使得安徒生的想象力脱离了正轨却达到了更辉煌的顶点。
我们可以看到，安徒生是怎样借用象征的方式来传达丰富的潜意识内容。影子象征的是不断产生的欲望，是深不可测的、跳动的、非理性的、强有力的一部分，它充满了破坏欲和行动感，然而，我们对他的放逐也即放纵。他始终在活跃之中，并不断生长。想象力丰富的安徒生时时处处敏感到它的存在，并警醒这种存在，同时，他也提醒我们，减少对理性的信任度，你看那“看东西非常敏锐”的美丽的公主，她是如何轻信影子并助纣为虐从而使影子的阴谋得逞的！
《影子》中的学者和他的影子同是安徒生的心像，展示了安徒生人格结构的双重面相。当安徒生走在非理性的边缘时，他感到了莫大的快意，亦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他通过他的作品尝试让非理性脱离主体而去，捕捉潜意识、发展潜意识的想象力亦终于使他认识到理性与非理性不可须臾分离，美的覆灭恰是放纵非理性的结果。即便是探视那神秘不可测的诗歌领域，没有理性同行，亦无法到达。在弗洛伊德理论尚未面世之前，安徒生以天才的敏感将他内心深藏的挣扎通过一个奇幻故事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从而使他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并将他对人性的思考引向深处，亦引领我们对人性的思考走向深处。
（责任编辑：水涓）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06YB98),湖南人文科技学院重点教改项目(RKJGZ0602)｡
参考文献:
[1] 安徒生.影子[C].安徒生童话全集[M].叶君健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2] 安徒生.我生命的故事[M].黄联金 陈学凰译.中国档案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