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笨花》:“凋零”,还是“绽放”?
作者:宋 菲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铁凝的《笨花》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了她的常变常新,无论与早期的《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相比,还是较于《玫瑰门》《大浴女》等长篇,《笨花》在内容题材、书写风格及写作视角上都令人耳目一新——宏大背景下的世俗烟火、充满生气的日常叙事、迟缓木讷下的灵魂飞翔以及蜕去女性外衣的中性写作,都让我们获得了不同以往的阅读体验。可以说,《笨花》是一本“大书”,有太多值得我们去品味、思考甚至是争鸣的地方,这里我们结合铁凝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篇旧作——《棉花跺》,来看《笨花》和铁凝的精彩绽放。
一、“重复”≠败笔
笨花村种花,在棉花收获的季节有钻窝棚的风俗,《棉花跺》中也有关于花、钻窝棚的描写,如果简单化地对照两部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就有可能得出《笨花》是《棉花跺》的重复的结论。而且,通常用重复来评价某个作家和作品,意味着贬义和否定,《未及盛开便凋零——铁凝的〈笨花〉批判》一文的作者就是持此种观点。该文作者认为:“对于读过她的早期作品《棉花跺》的读者来说,对《笨花》的阅读就是一次‘可怕’的经验重复。”甚至得出“其实整整一部《笨花》,铁凝只新创了一个向喜,出版《笨花》倒不如再版《棉花跺》”的结论。
那么,如何界定文学作品中的“重复”,“重复”是否就意味着败笔?美国当代文艺理论家希利斯·米勒曾在《小说与重复》中分析了七部名著,并提出了具有独创性的“重复”理论,他把重复大体归为三类:1.细小处的重复,如语词、修辞格等;2.一部作品中事件和场景的重复,规模比前者大;3.一部作品与其他作品(可以是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之间或者是不同作家的作品之间)在主题、动机、人物上的重复。而在日常阅读中,我们不仅时常忽略这些重复现象,更把“重复”看成文学创作上的大敌,正像米勒所说,有的时候文学作品的丰富意义恰恰来自诸种重复现象。也许米勒的解构主义思路有把文本分解得支离破碎之嫌,但其对文学作品中重复现象的确认和把握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作品中的“重复”分为正、负两种,“正的重复”是指对作品及其价值具有积极意义的重复现象;而“负的重复”则是作家江郎才尽的表现,此种重复对我们认识一个作家、理解新的作品没有价值和意义,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败笔。所以,面对文学作品中的“重复”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重复”入手进行文学研究可以成为我们认识一个作家、解读一部作品的视角之一。
铁凝的《笨花》和《棉花跺》之间确实存在“重复”的地方,但我认为应属于上文提到的“正的重复”。铁凝未曾避讳谈二者之间的联系,也并非只有《未及盛开便凋零》的作者看到其中的某些“重复”。在王干和铁凝就《笨花》进行的对话中,王干就向铁凝直接问及《笨花》和《棉花跺》的关系,铁凝回答说:“应该说《棉花跺》仅仅是《笨花》里抽出来的一个枝杈。虽然《棉花跺》在前,但它只是大构架里的一点点小材料。我心里一直有这群人,但为什么到现在才写出来呢?是因为我面对他们一直不知道怎么办。”②
二、《笨花》≠《棉花跺》+向喜传奇
《笨花》对《棉花跺》的“重复”主要有字句的重复、事件场景的重复、人物及其关系上的重复。我们首先要问,铁凝为什么会有如此安排——她为什么会把近二十年前撰写的《棉花跺》里的一些文字几乎没有改动的放到《笨花》中,难道她是存有不被读者发现的侥幸心理吗?铁凝的作品中为什么反复出现对钻窝棚这一风俗及细节场景的描写?在《棉花跺》中一些人物身上发生的事件,如小臭子及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为什么会同样出现在《笨花》中的小袄子身上?《棉花跺》中的一些人物关系和命运为什么与《笨花》中的一些人物如此类似?
(一)铁凝的这些重复,出自于她心中未曾间断的对这群人物的培育,出自于其对花、种花的庄稼人的深厚情感和独特领悟,出自于其对钻窝棚、为年老者喊号等民风民俗的敏锐把捉,出自于其对早期作品的自信与对今日作品的坦然……正如铁凝自己所说,《棉花跺》是《笨花》的一个枝杈,或者我们可以说《棉花跺》是铁凝在培育《笨花》过程中创造出来的阶段性成果。所以《笨花》与《棉花跺》中的一些“重复”不仅不能简单绝对地成为对《笨花》进行批判的依据,相反,通过这些重复能够让我们更好地认识铁凝、理解她的作品:
1.“花”——这一意象的重复。铁凝对“花”有着独到的情感认识,铁凝喜欢“花”也发现了“花”的奇妙,从《棉花跺》开篇对洋花、笨花、紫花的区分及种植用途等的介绍,我们看到了铁凝对它们如数家珍般的喜爱,这种喜爱在《笨花》中有了新的体悟,铁凝曾说:“本地人叫棉花往往是把‘棉’字去掉,就叫‘花’。如果叫棉花可能不会触动我,叫‘花’,就有了一种轻盈的、飞升的感觉,包含了想象力在里面。”“花”似乎成为铁凝作品中一种独有的意象,反复在作品中出现,尤其当它和“笨”字联系在一起以后,就成为一种非常奇妙的组合——轻盈被笨压住了,而“人生、日子,一轻一重,都是不可缺少的”,而且在铁凝看来:“在‘笨’和‘花’的组合里,也许还有人类生活一种延绵不断的连续性吧,一种积极的、不懈的、坚忍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本身就是有意味的,在有些时候,它所呈现的永恒价值比风云史本身更能打动我。”
2.场景、事件的重复。铁凝对农民、农村有着自己执著、深邃的思考与体悟,在她的作品中农民、农村题材也占重要部分,《棉花跺》《笨花》在其中是有代表性的,而且呈现出某种连续性。其中重复的一些场景、事件,比如窝棚里发生的事、小臭子和小袄子在人物及事件上的“重复”、乔和取灯的被害经历等,说明它们在作者眼中的重要性和代表性,即使相隔二十年,在述写关联题材的小说时仍然必要、恰当。对铁凝此类作品的理解应该注意这些重复情节背后铁凝对人性善与恶的思索,而且重复中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铁凝不断深化、成熟的思考轨迹。
3.经典描写、对白的重复。在《笨花》与《棉花跺》中,还有一些几近一致的段落,比如对洋花、笨花、紫花的介绍,糖担儿进入向桂(大花瓣)的窝棚和糖担儿在明喜(米子)的窝棚中的描写除了很小的改动外,《笨花》基本沿用了《棉花跺》中的文字。作者对此肯定比读者清楚,而铁凝敢冒抄袭旧作之嫌有如此“重复”,是缘自对旧作相关内容的自信,如果作为《笨花》的枝杈已先期出版的《棉花跺》中的一些细节描写至今仍让作者满意,而且这些描写对《笨花》来说也必不可少,“重复”又有何不可呢?同时也缘自铁凝对新作的坦然,她相信读者从《笨花》中看到的绝不是《棉花跺》的影子。
(二)《笨花》对《棉花跺》的某些“重复”,并非拷贝似的复制、粘贴,从整部作品来看,“重复”中的“变化”对我们理解《笨花》乃至研究铁凝创作分期都具有积极意义。
1.通过人物展开的情节变化。如果用粗线条来看两部作品中的小臭子和小袄子,她们的命运发展轨迹基本一致,但认真阅读后我们会发现“重复”中的“变化”:《笨花》中的小袄子靠着金贵的同时还受着抗日的吸引、关心着夜校的前途;她虽然出卖了取灯但也真心地敬重取灯,她觉得取灯好而且对她也好;小说中还增加了小袄子主动为抗日通风报信的一些情节,如当她从金贵那儿听出来口风就专门去等取灯给她暗示、专门去向家告诉向文成日本人要来笨花扫荡,而且她的消息减少了笨花的损失。而与《笨花》中的小袄子比,《棉花跺》中的小臭子没有抗日的主动性,在她从秋贵那听出风声后,只是没搭理他,穿好衣服开门去爬椿树回家了。《笨花》中的变动,使小袄子这一形象更丰满,更有利于展示人的丰富性、复杂性,更有利于表现人性中的善恶交锋,她的家庭似乎注定了她的生存方式,作为中国人她痛恨日本人,至少会觉得打破了她安生的生活、让夜校解散,但如果让她完全变成取灯也是不可能的。虽然小袄子向抗日靠拢、为取灯等提供消息,其目的是不纯正的是带有私心的,最终也“提供”了取灯,直接造成取灯惨死于日本人手下,但我们对小袄子似乎也很难恨起来,对她更多的是同情和悲悯。除了围绕小袄子的事件情节外,向桂与明喜比、西贝时令和国比……有更多的故事发生在前者身上,即使一些类似情节上作者也进行了改动,如西贝时令对小袄子的枪决事件与国对小臭子的枪决就有很大不同,而这些变化对这个人物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读者的感受也会非常不同。所以简单地把《笨花》和《棉花跺》中的人物一一对应起来是不可取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