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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凝视中的深情
作者:薛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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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钱钟书的小说《围城》中,有关女博士苏文纨和方鸿渐的“恋爱”过程占了全书不小的篇幅。在这场“恋爱”活动中,男女主人公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归国留学生,在整个“恋爱”过程中,其心理活动是十分微妙的。比如说女主角,小说写道:“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而男主角方鸿渐呢?小说写道:“……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
但是,从回国的船上开始,方鸿渐就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这场由苏小姐精心安排的“恋爱”格局中……
有一个细节颇有意味:回国后,方鸿渐去苏小姐家拜访,告辞时,苏小姐不仅亲自送出门,而且,在方鸿渐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后,苏小姐忽然又叫住了他:
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苏文纨这句话等于是在又一次暗示方鸿渐:我们是恋爱中的人,我可是一直在深情地注视着你的背影啊!
苏文纨实在是太精明太会“谈恋爱”了!其实,在很多时候,心中有爱,对恋人满怀深情的人,是不会将自己注视恋人背影的事说出来的,甚至于,是根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琼瑶女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有一定的自传成分,小说写的是一段感人至深的师生恋爱悲剧。康南和江雁容这对深深相爱的恋人承受着来自家庭和社会各方面的压力和打击,最后不得不黯然分手。小说第十三章写二人最后一次相见,分手时,江雁容提议,康南面向商店橱窗,五分钟内不许回头。于是,康南默默转过身去……
“再见!康南!”江雁容喊,迅速地向信义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过头来,康南正伫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灯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长长的,孤独的,寂寞的……
“瘦瘦的”“长长的”是写形;“孤独的”“寂寞的”是写神。一般而言,对背影的描写都是从凝视背影的那个人的视角出发的,那么,这里对康南背影的描写显然是从女主人公江雁容的视角出发的,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遣词造句有着鲜明的琼瑶个人风格,即,若干个形容词短句,一字排开,逶迤而下,简洁、单纯而深情,是非常典型的“琼瑶句式”,这种琼瑶式句子在琼瑶其他广受大众欢迎的言情小说中也同样大量存在着。
被誉为“四十年代男版张爱玲”的东方蝃瞂(原名李君维,又有笔名唐优、枚屋等),擅长描写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中上阶层男女的情爱和日常生活,他的文字富丽纤巧,与张爱玲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九四八年,他的短篇小说集《绅士淑女图》曾风行上海滩,到了一九五六年,他发表过一篇很耐读的短篇小说《当年情》,写一个终身未婚名叫德容的女子年轻时的一段浅淡幽微的恋情。
德容是满清贵族遗老萧老太爷的养女,身份介于主仆之间。一天,萧家来了个朴实勤学的年轻人光裕,他是萧老太爷的一个远房穷亲戚,寄住萧家为的是投考上海的大学。但没住多久,光裕就让主人以极委婉的理由给撵走了。德容曾经给光裕的衣裳悄悄钉过一次扣子,除此之外,二人没有任何直接的交往,但,寒酸的出身、寄人篱下的处境、朴实勤俭的个性这些相似点似乎让二人心有灵犀,德容一生唯一的一次恋情就在此时被悄悄点燃的,很快又随光裕的离去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第二天是大除夕,德容在屋里剥莲子,滚烫的开水泡着莲子。听见外面老姨太太在送客,仔细一听,原来是姜光裕走了。德容陡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撩开一线厚厚的窗帘往天井里看,只见光裕的背影在雪花中往外走,还是穿着那件冲呢的长袍,围着黑长的围巾……
这样的背影描写,初看平淡无奇,而细品方觉出作者匠心独具。因为,小说中最初光裕走进萧家时的形神状貌和衣着打扮就是从德容的视角出发去写的:
德容在暮色中,见阿福引了一位少年从天井里走进来。他穿了一件半旧的冲呢驼绒长袍,围了长长的一条黑围巾……
一前一后,德容对光裕有过两次注视和凝望,作者却写她看到的是相同的两样东西:“冲呢的长袍”和“黑长的围巾”。这绝不是单调的重复,而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两相呼应!作者其实是在暗示,除了衣着这些外在的东西以外,德容与光裕之间的交往是极其有限的,二人相互间的了解也是极其有限的,但,就是这段与光裕之间极其浅淡幽微似有还无的恋情,却成为德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值得回味的恋爱经历,成为她一生唯一的一次走向婚姻和走向幸福的机缘,而这次机缘就这样被错过了!从此,她不主不仆的身份、萧府中人人要求她去无怨无悔去奉献的境况,使得她追求婚姻和幸福的权利被萧家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剥夺了,最终酿成她孤单以终老的人生悲剧……
应该说,最经典的恋人背影的描写是出自张爱玲之手。
《金锁记》中,麻油店出身的小家女曹七巧为金钱而嫁入豪门,暗恋小叔子季泽却又始终近不得身。终于,她熬到了丈夫和老太太都去世了,分了家,自己掌握了自己出卖青春得到的金钱。一天,季泽上门,向她表白了多年来深藏在他心中的爱情,七巧沐浴在光辉中,沉浸在喜悦里……突然间,她将信将疑,最终“疑”战胜了“信”,她认定:季泽是冲着她的钱来的!于是,七巧将手中的团扇向季泽掷去,那团扇“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季泽甩手而去……小说行文至此,突然峰回路转,写七巧急切间想再看一眼季泽:她提着裙子,跌跌绊绊,跑上楼去,“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这段对季泽背影的描写非常精巧,它出自七巧的视角,饱蘸着七巧的情感汁液,却又极其自然不露痕迹地借用了外在客观事物“风”作了道具:是呀,季泽在弄堂里走,有风,晴天的风,它是多么的自由啊!它哪儿都能去,它可以像鸽子一样钻进季泽的纺绸裤褂里,贴近季泽的身体,亲近季泽——而这正是七巧多少年来朝思暮想却不能实现的啊,而且,今后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清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金锁记》中,这段有关季泽背影的描写,是写实,也是写虚;是写景,更是写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张爱玲的一枝生花妙笔,的确很“巧”。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