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遥远的绝响
作者:郭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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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广陵散》和《陶渊明写〈挽歌〉》,我想起了两则琴的故事。
一则故事陈翔鹤已写到,不妨掉书袋,把本事抄在这里,这是《世说新语》中最精彩的故事,可作魏晋士人萧散悲凉人生情态的传神写照。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曾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世说新语》为志人小说代表,但就故事本身而言未免过于简略,所以人们特重刘孝标的注释,他引录了《文士传》,不仅使这则故事叙事完整,充满细节,而且对嵇康的塑造可谓神完气足:
《文士传》曰:“吕安罹事,康诣狱以明之。钟会庭论康,曰:“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于是录康闭狱。临死,而兄弟亲族咸与共别。康颜色不变,问其兄曰:“向以琴来不邪?”兄曰:“以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曰:“《太平引》于今绝也!”
其实,嵇康所弹到底是《广陵散》还是《太平引》,司马昭是否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人们更为看重嵇康面对死亡时的人生姿态,它是嵇康自己的选择,这样的死亡是美学化的死亡,这样的生命姿态,充满了悲凉之美。难怪后人执著考索,希望能重聆绝响。就连金庸《笑傲江湖》也要接叙“神话”,让向左使挖坟盗墓,找到令人神往的《广陵散》。
另一则故事与陶渊明相关,《陶渊明写〈挽歌〉》中没有写到。据《晋书·隐逸传》记载:
(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陈翔鹤写这两篇小说时态度非常严谨,就连小说中人物的服饰都悉心请教当时致力古服饰研究的沈从文,作为一位学者小说家,他肯定知道这则故事,也许由于这里的记载与陶渊明《与子俨等疏》的自道相矛盾①,所以他并没将这则精彩的故事编排到小说中。我个人觉得,如将这则琴的故事纳入小说,它与陶渊明三首《挽歌诗》相互阐发,相得益彰,定然会使小说增色不少。
不同于嵇康,在魏晋士人中陶渊明是个边缘人物。嵇康人长得漂亮,取了少帝曹奂的女儿,而且还是士林领袖,《世说新语》有关他的记载有三十一条之多,陶渊明连一条也没有,他的影响主要在后世,特别是《挽歌诗》《自祭文》《形影神》对生死问题富于哲学色彩的思考,让后人充分领略了魏晋士人风流通脱的人生态度。
这一时期关于琴的故事还有很多。琴艺以清静为体,淡雅为用。道、无、玄、妙为琴境极则,后人将琴之精神归结为:清、和、淡、远、静、雅、神、净、逸、简、无、灵、明、宏、深、透、俊、妙……如果细品每一个字,其背后都会映衬出嵇、陶二人的气骨风流。宗白华先生认为魏晋时期的审美精神是音乐的,其实更是琴的。琴中所沉积的寂寞之怀、孤高之性、激愤之情,无不与二人的人生态度、精神风貌和个体品格相印合。在一个虚假、残酷、冰冷的世界中,他们携琴独行,守护着独立高洁的人格,追问着生命的“大道”。只不过二人的方式不同:一个是以悲凉的生命姿态,一个是以静穆的哲学玄想。
小说的读法很多,有人认为没有必要非得将作品置入创作时的文化语境,可以直接进入故事,这样并不影响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有些小说也许是这样,特别是一些伟大的经典,其所描写和揭示的生命中永恒的东西,在任何语境之下都会使你为之动容。但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不能这样读,你如果不了解它们的创作背景,不了解它们出版后作者的命运,你的阅读只能是误读,你对作品的领悟就会与一种历史感失之交臂。
《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都刊登于《人民文学》,时间是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六二年,不久就遭到了两波严厉的批判。第一波在一九六五年,有人在《文艺报》发表文章,称《陶渊明写〈挽歌〉》是“反社会主义逆流的产物”,作者“把自己摆在了党和人民的对立面”。第二波出现在一九六六年三四月间,当时恰逢批判“三家村”和《海瑞罢官》,人民大学一部分师生认为《陶渊明写〈挽歌〉》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他们还乱加“索隐”,称《陶渊明写〈挽歌〉》是“恶毒攻击”庐山会议,主持庐山法会的惠远和尚是影射毛主席,“刘遗民”是指刘少奇,“周续之”指周恩来,此外被破棺戮尸的刘牢之将军则是影射被罢官的彭德怀。②其实人大一部分师生的“批判”也是一种阅读,一种特定时代的畸形阅读,这样的阅读只能置作者于死地。在其后的“文革”中,陈翔鹤受到冲击和百般侮辱,一九六九年四月含冤死去。其更大的写作计划也未能完成。
当时有人私下问作者,为什么写《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说:“是想表达对生死问题的一点看法。死和生是同样自然的事。现在有的老人很怕死,没有起码的唯物主义态度。而陶渊明的生死观是很豁达自然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也就是归返自然。因而他当然讨厌佛家对死的煞有介事,更不相信什么西方极乐世界……”③在那样的环境里,陈翔鹤或许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觉得如果将“老人”换成“士人”或“知识分子”,也许更能反映作者的心声。特别是我们将两篇作品放在一起阅读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其实任何一篇历史小说,其叙述的筋脉都会连通当下,即使是今天流行的戏说类作品,它也要向当下兑现些什么,无论是纸币还是刻意的解构。
在一个禁锢的时代,沉默是常态,想说话的人总是要变换方式。中国人重经验、重历史,每逢当下陷入困境,几乎本能地回头看,打捞可供借鉴的历史经验。文人也往往搜寻可供寄托的对象,于咏叹之间,一抒胸臆。《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被称为当代历史小说的双璧,正是通过重塑嵇康、陶渊明这两个历史人物,陈翔鹤为中国当时知识分子提供了两种不同的人格范式,两种践行政治伦理的行为方式。嵇康不仅外表“风姿特秀”,而且性情孤高简傲,在人格唯美的追求中,践行着君子有所为、不得不为的政治伦理。小说也正是抓住嵇康的这一性格特征,将其自行“诣狱”,明知是深渊也要纵身一跃的承担精神刻画得淋漓尽致。陈翔鹤笔下的陶渊明既有遗世独立的一面,又颇富平民气息,在他身上人们看到了君子有所不为的伦理态度,这里也许没有“刑天舞干戚”式的金刚怒目,但有的是拒绝,拒绝矫情,拒绝媚俗,拒绝人格的卑微。
这是两篇与琴相关的小说,琴可以加深我们对小说中嵇、陶二人的理解。桓谭曾言:“琴者禁也,古圣贤玩琴以养心,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谓之操;达则兼济天下,无不通畅,故谓之畅。”不难看出,古人对琴道的理解始终与个人的行为和操守相关。这在嵇康身上体现为比德于琴——将自己的道德与精神追求投射到对琴材的描写中。在他看来,“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其所作《琴赋》极尽描写之能事,将自己唯美的人格追求在对琴的颂扬中表露无遗。正如其在赋中所慨叹:“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惟至人兮。”这样的人格范式虽知音难求,极具纯净之美,然一旦面对残酷而充满阴谋的政治斗争,就会在瞬间破碎。当时情景下,嵇康非常清楚,自己的申辩之路是一条不归之路,而要捍卫自己的操守,只能选择死亡。我有时觉得,嵇康临刑东市的那一幕,是他的精心设计,这一设计成就了《广陵散》,使其成为千古绝响。其实后人应该明白,假如真的有一天一次偶然的考古发现使《广陵散》曲谱重见天日,重弹之后人们感受到的只能是索然和失落。《广陵散》的魅力并不在于音乐的美妙,而在于嵇康临刑弹奏的那个事件,它只属于嵇康以萧散神情面对死亡的那个时刻。
《陶渊明写〈挽歌〉》并未直接涉及琴,说这篇小说与琴相关是因为陶渊明一生爱琴。以前我们只注意了陶渊明的杯中之酒,而没理会他的案上之琴。陶渊明的田园为后代士人开拓了新的生存空间,然而,没有琴书的田园对于士人而言只能是避难所,而不是可以安托生命的精神家园。其实我们只要稍加翻检,不难发现陶渊明的田园世界始终浮动着琴书的影子: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答庞参军》)
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有素牍,和以七弦。……(《自祭文》)
小说中作者一再提起《自祭文》和《挽歌诗》,这些诗文充分表达了陶渊明对死亡的思考,特别是《挽歌诗》(三首),陶渊明生作死想,以死者的体验审视生者的情态,读后不尽的凄凉荒寒之感填塞胸间。而古琴最善于表达这样的生命感受。古琴散音悠长旷远,泛音空灵清澈,变化丰富的按音、滑音、颤音、吟猱音,如泣如诉,动人心魄。这样的音效使得古琴在文化传统中成为了凄清、幽远、荒寒审美境界的最佳表征。我想,《挽歌诗》如被谱成琴曲,陶渊明“委运自然”、“纵浪大化”的人生境界也许会得到最为适切的艺术表达。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称自己“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这与《晋书》称其“性不解音”的记载显然矛盾。
②③参见涂光群:《五十年文坛亲历记》,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