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从荷戟战斗到颓废虚无

作者:张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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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十多个未正式登场,只约略提到的人物,大致可以构成“社会”的轮廓,吕纬甫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群体之中。——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华老栓、单四嫂子、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豆腐西施(开豆腐店的杨二嫂)、鲁四老爷、康大叔……最基本的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脊背,也麻木了神经的劳苦群众,少量的,只关心、维护眼前和既得利益,视社会改革为寇仇的有闲或统治阶级,终日无所事事,专门搜集“时事新闻”以为谈资或游手好闲,欺压贫弱,损人利己以为生的各式寄生虫……一片沉寂、生腐的死水,一方灰暗而又厚重的铁幕!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像,所以才会不相干。①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野,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②
  
  鲁迅先生这两段悲愤和含泪的倾诉文字,足足可以说明吕纬甫的生存环境和从荷戟战斗到颓废虚无的必然的内在联系。无论长富、阿顺、闰土、华老栓式的劳苦大众,还是只准孩子学“子曰诗云”的官绅家长,道貌岸然的鲁四老爷,以及长庚、花白胡子之类的寄生虫们,距离推动社会前进,为多数人谋利益的变革——特别是早期的社会变革——都很遥远。或做漠然看客,坐享其成,或做臭硬绊脚石,反对阻挠,或当歪嘴和尚,冷嘲热讽,唯独没有理解,没有共鸣,更没有切实可依的加油和助推。吕纬甫的抗争世俗,革新社会,挑战旧文化旧传统,遭遇了怎样的“毫无边际的荒原”以及臭硬绊脚石们的阻拦打击,终至遍体鳞伤,身心俱疲,是不难想象的,他没有夏瑜一样被告发,抓捕,杀头,已属大幸。因此,他的心灰意冷,重回出发点,教书糊口,侍母尽孝,生活中填满了颓废、无聊,“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无乎不可”地打发日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吕纬甫这一人物形象的动人和闪光之处还在于:他的从荷戟战斗到颓废虚无,是清醒的,而且是满带着歉意自责。请看吕纬甫的如下自述: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什么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走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这个关于“飞了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的妙喻,几乎同鲁迅先生关于“铁屋子”的比喻一样经典,一样地令人警醒和震撼。吕纬甫离开S城去革新社会,磨砺人生,十年后又重回S城,为幼弟迁葬,为阿顺送花,绕了一个小圈子,有点可笑,这只是最外在层面的意蕴。读者可能还会想到:吕纬甫当初是自发叛逆社会,反抗世俗,现如今却又自发回归世俗,心灰意冷,颓废虚无,不也是绕了一个小圈子吗?——岂止吕纬甫个人,整个中国,那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闹腾过了十多年,结果又怎么样?民主,科学仍遥不可见,泱泱华夏,仍长夜如磐,只不过换了几块招牌,与革命、运动前相比,本质上毫无不同,——难道不也是绕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了吗?
  这是吕纬甫的清醒,也是吕纬甫的深刻。
  
  “——啊啊,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是他们不要教。”
  “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
  
  字里行间,语意语态,都是清醒——清醒的现实感知,清醒的自我评估,清醒的歉疚自责,清醒的精神委顿和颓废虚无。在那么严酷、强大、厚重、坚韧的现实社会之前,他一个个人的叛逆、反抗,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连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千分之一都算不上。
  ——这是吕纬甫的清醒,也是吕纬甫的痛苦和悲哀。当然,这绝不仅仅是吕纬甫个人的痛苦和悲哀。
  不可否认,吕纬甫的身上,有着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摇摆性,或曰革命的不彻底性,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播火者”、“弹奏者”,他没有完成革命者必须的自我砺炼,自我改造,没有完成自我和社会的准确定位,因而也就很难成功地去改造别人,改造社会。在革新社会的路途上,走了那么一个小圈子,又重回出发地,他实在难以找到别的更好的出路。我们也正是透过这一人物形象,从另一角度可以感知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为什么会是雨过地皮湿,甚至湿也没有全湿,所以也就不能从根本上达成目的。
  吕纬甫这一人物形象,是鲁迅先生以含泪的眼睛,忧愤和颤动的心灵塑造完成的,很富于“鲁迅气氛”,因而也更加具有震撼力和感染力。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②《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111页,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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