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女性命运的另类关注

作者:夏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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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拒绝冰冷的器械进入
  它们要带走你
  你在睡梦中,在一个女人荒唐的身体里
  窗外站着一个男人,他偷窥迷恋解剖学
  我不懂得羞耻,凶手是个只怀念自己的人
  
  我相信你比我美丽,你一定也比我善良
  只是我想独自带走黑色的囊肿
  你注定要成为天生的精神病人
  血液和血液的撞击,是一片阴险的红色碎片
  我不能把你交给我的亲人
  你只属于我作为罪证
  带着模糊的容貌炫耀你的痛苦
  总有人会记得你的存在,红棉花在下水道盛开
  一个貌似处女的人,是你的姐姐
  她永远四肢冰凉,眼神冷漠
  回避着另一种称谓
  一个身怀有孕的人,是你的妹妹
  她不停地把腹部塞满掏空
  喜怒无常
  而你不会是她们,也不会是我
  当一阵风吹过,我将把你命名为
  “风声”
  (选自《2005中国最佳诗歌》,辽宁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
  
  这是青年女作家苏瓷瓷的一首诗。苏瓷瓷如今主要写小说,代表作有《杀死柏拉图》《你到底想怎样》《李丽妮,快跑》等。苏瓷瓷是典型的“八〇后”,其精神与表达方式都与前代作家有着明显的区别。我读苏瓷瓷的诗歌并不多,但偶尔接触后,竟有几分喜欢。我所以决定解读《你的名字》这首诗,是因为我在课堂上给学生推荐这首诗的时候,居然大部分学生不懂,或曰不理解。不懂是不知所云,不理解是不接受苏瓷瓷的观念。有一个女生,竟然称这首诗写得“暧昧”、“色情”。同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有的能写,有的竟不能读,这令我非常震惊。所以我决定解读一下这首诗。我并不是说这首诗多么经典,可以流传后世。但这肯定是一首有质量的诗,是一首值得品味的诗。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作者另类的精神和情感体验。
  同她的小说一样,苏瓷瓷的诗也与她曾经从事的职业有关。苏瓷瓷是学医的,曾经在一家精神病医院工作过,所以她的小说大多取材于精神病人,对精神病的剖析也成了她独特的视角。《你的名字》也与医学有关,虽然不是精神病人的事,但对精神造成的冲击同样沉重。这首诗说白了,就是写一个女性人流后的感想。
  全诗分为两节。第一节主要写人流的经过,以及对这一事件的评价。诗歌一开始,“我不能拒绝冰冷的器械进入/它们要带走你”,非常简明地交待了事件的性质。“不能拒绝”,证明着对方力量的强大。这是一股什么力量?从后面可以看出,它关乎社会道德和习惯势力,也许还有作为母亲的特殊心态。“冰冷的器械”,器械本来就没有温情和生命,而况是“冰冷”?这是作为母亲的女性的感受,这种感受不单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说明女性的无奈,以及无奈造成的痛苦。“进入”一词耐人寻味,因为这个词意味着一种侵犯,一种占领,为女性所不能忍受,而又必须忍受。这一句诗既叙述了事件,同时也表达了感情,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一个事实:“它们要带走你”!“你”就是不能出生的胎儿,就是后面所说的“黑色的囊肿”。诗人采用与胎儿直接对话的方式,将母亲所有的感受诉诸腹内的生命,使诗歌带上了非常内倾的调子。两句诗写得非常平静,但平静里有波澜,让我们在体验到女性遭受身体的凌辱的同时,心理上也遭受着巨大的摧残。这可以说是女性在特别时刻所具有的条件反射。人流对于女性应该是一件大事,这件事如今司空见惯,甚至连很多女性都漠然置之。而诗人正是选择了这样的事件,重新唤起女性的敏感神经,由这一事件体会和感受女性的现实处境。这样的选材无疑让人刮目相看。
  第一句说到器械的进入是“不能拒绝”的,为什么不能拒绝?第三句作了初步解答。“你在睡梦中,在一个女人荒唐的身体里”。什么叫“在睡梦中”?睡梦一词既可以让人想见胎儿的蒙昧,同时也说明着一个事实,即她(诗人显然将这个胎儿定位为一个女性)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有自主权,她是被蒙在鼓里。她是懵懂的。为什么女人的身体是荒唐的?荒唐即不合常规,不合理。这个词暗示出这个胎儿的受孕是非正常的,也许正是一场荒谬结合的结果。后面说“血液和血液的撞击,是一片阴险的红色碎片”,作者将受孕的事实定性为“阴险”,还说是“罪证”,可见此事之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女性自身。既曰荒唐,那就只能中止,这就是理由。但这里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窗外站着一个男人,他偷窥迷恋解剖学/我不懂得羞耻,凶手是个只怀念自己的人”。这里首先有一个亟待解释的疑点,“凶手”为谁?此言凶手,肯定是相对未出生的胎儿。谁是杀死胎儿的凶手?医生吗?不是。医生只负责执行病人的要求,他没有犯罪的主动性。那么只能是怀孕的母亲了,也就是“我”。“我不懂得羞耻”,“我”是一个“只怀念自己的人”,是对“我”的否定性评价,一种批判。我们应该将这种批判看作强烈的自责,一种犯罪感!而这种犯罪并不是女人单独完成的,还有一个合谋者,那就是“一个男人”。当然我们没有理由将站在窗外的男人看成这一具体事件的共谋,但作为一个性别符号,“这一个”男人显然是所有男人的代表,正如“这一个”女人也是所有女人的代表一样。这个男人正站在外面偷窥,而他迷恋的竟是解剖学!“解剖学”是一个很科学的词汇,然而正是这个看似科学的词汇背后,隐藏着男人卑污的动机!我们能够说男人和女人们都是为了爱情吗?爱情也许不过是他们的美丽借口吧?正是这种借口使事件具有了荒唐的性质。
  以上是第一节,作者借当事人的口吻,叙述了事件的经过,并且对事件进行了评价。从隐含在字里行间的评价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立场,一种从女性的眼光中反思女性的立场。这种立场与西方女权主义不同,带有诗人对这一事件独特的理解。这种评价甚至有点揶揄,有点自嘲。诗人没有将女性看成单纯的受害者,而是看成一个凶手,一个罪犯,一个荒唐地制造生命,又无情地结束生命的刽子手。这种评价我以为是全新的,特别是站在女性的角度,没有冷峻和勇气是很难做到的。我们读过很多淌眼抹泪式的为女性鸣冤叫屈的作品,却很少读到女性对自身冷酷解剖的作品。女性在这一事件中诚然是受伤害的,但这个伤害却不完全来自于外部世界。比起无辜的生命来,女性自身的这点伤害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不能不引起人们,特别是女性思考的。
  下面一节诗人的情感和角度有所转换。“我”还是“我”,但诗人的观照方式不一样了。前面是对事件本身和“我”进行评说,这一节却是从“我”的立场对未能出生的胎儿进行评说。第一节的关系是建立在诗人与“我”上,第二节是“我”与胎儿。视角的转换给诗歌带来更宽阔的视野,诗人从对流产这一具体事件的关注,转而关注起女性的命运来,而这种关注既不同于舒婷,也不同于翟永明。舒婷式的浪漫和感伤,翟永明式的“黑色”感慨,在苏瓷瓷这里都得到了比较彻底的消解。苏瓷瓷既没有歌唱女性,也没有对女性发出深切的同情,更没有女性的留恋眷顾,她似乎比她前代作家要冷峻得多,残酷得多。她的目光似乎更富有穿透力,从女性的社会命运,到女性自身的宿命,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在第二节里,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未能出世的想象中的女性的一种庆幸,这种庆幸显示着苏瓷瓷对女性现实生存处境的关怀。这个关怀带有非常强烈的另类性质。
  “我相信你比我美丽,你一定也比我善良/只是我想独自带走黑色的囊肿/你注定要成为天生的精神病人/血液和血液的撞击,是一片阴险的红色碎片”。诗人首先将“我”和“你”做一个比较,非常肯定地得出结论,“你”一定比“我”美丽和善良!美丽和善良是女性最突出的品德,几乎是女性的代名词,也是社会对女性的性别期待。但是美丽和善良能够改变女人的命运吗?不能。所以诗人马上来了一个转折:“只是”!“只是”这个词给人一种无奈之感,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决定。既然“你”会比我更美丽和善良,为什么我竟然要剥夺“你”出生的权利?原因只有一个:“你注定要成为天生的精神病人”。“注定”而且还是“天生”,那自然是宿命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诗人为什么可以对一个没有出世的生命作出如此武断的结论?因为诗人基于一种经验,一种女性的经验。这个经验或者说信息隐含在这么一个事实之中:“我相信你比我美丽,你一定也比我善良”!正是美丽和善良会造成女性的悲剧,“女人祸水”也好,“红颜薄命”也好,都离不了这个“美丽”和“善良”。另外,“血液和血液的撞击,是一片阴险的红色碎片”。血液和血液的撞击隐指受孕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前面说过是“荒唐”的,所以它也是“阴险”的!既然“荒唐”和“阴险”,其结果一定不会是圆满的,只能是碎片。“碎片”意味着一种解体,一种不圆满。对于这样不圆满的撞击,我们有什么理由期待它会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呢?读这句诗,我能够想象出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循环”情结,女性的生命是循环的,她来自于阴险,也将会在阴险中造就新的生命,如此循环往复,女性会重见天日吗?这样的理解真是太黑暗了,我们完全可以不赞成,但却不能不承认诗人的深刻!“我不能把你交给我的亲人/你只属于我作为罪证/带着模糊的容貌炫耀你的痛苦”。这句话里有作为女性非常私密的情感。“你”是“我”带来的,“我”也将带走“你”,“我”宁可将“你”作为“我”的罪证,让“你”灼伤“我”的内心,也不能让“你”走进真正的生活,走进人群,哪怕是最亲的亲人!我觉得这是对未能出世的生命的最特殊的关爱,是只有一个经历过痛苦的母亲才会有的关爱!“你”是“我”内心的见证,但“你”也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总有人会记得你的存在,红棉花在下水道盛开”。“你”的生命将随着红棉花而走进下水道,连过眼烟云都算不上吧?可诗人却说“总有人会记得”,如此恳切,只怕出于一个反讽。这几行诗句感情一波三折,既爱且无奈,内在的张力是很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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