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背对时代与抵达内心

作者:王士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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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今时代,写诗读诗似乎正在变成奢侈甚至可耻的事情:人们在生活,在忙于为生活而奋斗(或者忙于“享受”生活),诗是不重要的;另一方面,诗歌的公众形象已经变得声名狼藉、名声扫地,诗人和诗歌被归入“非正常”的一类,和诗沾边招来的往往不是俯视、同情的目光就是怪异、淡漠的白眼。诗,看起来真的在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
  自然,空泛地抱怨外部社会环境并无意义,真正的原因也许并不在于时代在远离诗歌,而恰恰是诗歌本身在远离它所处的时代。应该看到,我们时代的诗歌的确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脱离生命实践、一味追求“智性”和难度、话怎么让人不懂就怎么说、使人挠头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者有之,直白而粗陋、打着“反道德”旗号行“无道德”之实、名为“先锋”实则“媚俗”、废话与口水充斥而价值与意义缺席者有之……诗歌在向种种极端靠拢,但走向的却并不是自由而是深度混乱,诗歌本身正在被它自己制造的泡沫所遮蔽和淹没。
  之所以冒饶舌之嫌说这么多是因为阅读当今的诗歌确实很难让人心有所动。进入不了人的内心和真实生活,自然也进入不了自己的时代,更不必说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性,这样的诗歌被大众所抛弃也几乎就是必然的了。我们不必泛泛地谈论诗歌的标准,但我认为好诗的重要要素之一,应该是能够唤醒、打动人的内心,让人心有所感、心有所动。这实际上是我阅读李小洛的诗歌《省下我》之后的一个感触,读这首诗让我产生了共鸣,给了我心灵的触动和深深的思索,这的确并不是常有的事情。
  整首诗共十四行,字数也仅百余,并不长。全诗三节,第一节八行,第二节一行,第三节五行。诗的第一节全部是以“省下我……”开始的相同句式,在这里,“我”吃的蔬菜、粮食和水果,用的书本、稿纸、笔墨、口红、香水,穿的丝绸,戴的首饰,打的电话,坐的车辆,住的房子,所有这些衣食住行——人最基本的生存要素——的东西,诗人都要“省下来”。不仅如此,她还要把感情也节省掉:既省下与别人的爱情,也省下自己对世界、对情感的主观反应,“省下我的恋爱,节省玫瑰和戒指/省下我的泪水,去浇灌麦子和菊梅。”诗人宁静、娓娓地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要全部“省下来”。可是这些在我们看来完全是正常、正当、正义的啊?哪个人不想拥有更好的生活条件、热烈的爱情和自由的情感抒发,并且一直在为之努力奋斗呢?难道这样有问题吗?
  问题的真正到来甚至让我们猝不及防,“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吧”。我相信这是全诗中情感力度最强烈的一行,也是全诗的重心。第二节这唯一的一句犹如迎面甩来的一条鞭子,能够让人警醒和豁然开朗。同时,这一行诗又可以被看作是一把利刃,它穿过事物的假面和表象,而直指其核心和本质。原来我们的这些“愿望和要求”,也并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原来它们竟是过度、贪婪和“无休无止”的,我们一直以来所要求的事物并不必然地具有合法性。
  当今社会的发展,已经使人进入一条单向度窄狭而逼仄的道路。人与人之间的激烈竞争,“现代化”想象的严重焦虑,“物”对于人的全面控制和异化,欲望的无度扩张所带来的撕裂和绝望,等等,都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普遍事实。不可否认现代人获得了更多追求和实现自我的自由空间,但与此同时自由又成了永不可及的梦想,人总是在追求的途中而得不到满足,因为到达的同时必然会有更高的要求,这一过程无止无休,“生活在别处”,追求自由实际上却是使人永恒地成为了“自由的奴隶”,宿命般地陷入了“自由的深渊”。缺乏规约的、泛滥的物欲正在成为社会中普遍的生存追求,也成为了流行的价值观和主流意识形态,没有人甘于在利益争夺、物质占有、欲望实现的“战争”中落后、败下阵来,物质和欲望而非“人”成为了支配性的主体,过多的愿望和要求恰恰失去了“人”自己。
  所以,“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吧”。“我”对“这个世界”已经要求太多了,“我”完全可以(或许是应该)过另外的生活,当前的这种生活不是“我”所需要的。“我”对世界的愿望和要求并不仅仅构成了对自己的拘役,而且同时也是对于世界的“罪罚和折磨”,两者之间形成的是紧张、压抑、互相伤害的关系。对这种关系的发现在某种程度上也形成了“我”的“罪责感”,因此,诗的最后说——“然后,请把我拿走。/拿走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这样多余的活着/多余的用着姓名的人。”——诗人自身也是应该被“省下”的。正是与世界的这种疏离、背反、矛盾,甚或还有已经与“这个世界”合而为一、充满罪孽,使“我”感觉不到价值和意义所在,所以“我”需要摆脱这样的状况,了断这种不完满、不恰当的关系。当然,对于这一“多余的人”,我们可以作出多重的理解,它本身是有着丰富的阐释向度和空间的,这使诗歌的内涵更为丰厚。而且,不但“我”是多余的活着,连“我”的名字也是“多余的用着”的,也需要“拿走”,可见诗人的态度是何等决绝。如果联系到现实中人为求扬“名”而挖空心思、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种种情状,不难看出诗人在这里显示出的独特价值立场。
  诗人李小洛正是在当前欲望张扬、激烈扩张、强势圈占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社会氛围中“停”了下来,她冷静地审视着这个时代的病症,然后作出了与大多数人并不相同的价值选择,或者说,她背对着这个时代,在进行自己独立的精神求索和价值观照。这种与时代潮流的“逆向而行”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诗人其责任所在,诗人需要的正是对时代的流行病症作出判断,在寻常人等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地方发现问题,并作出清醒的警示和忠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的“诗歌是对生活的纠正”正可做如此理解。在一个普遍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诗歌是一种慢”(诗人臧棣语)。在一个崇尚占有、掠夺的时代,诗歌要做的或许正是提倡节制、简约(诗人荣荣有一首诗便叫做《简约》,与《省下我》有同工之妙)。或许在高度紧张的现代社会中每一个貌似强大的现代人内心都掩藏着其柔弱、脆弱、痛楚的一面,这种内在的自己或许才是更为真实和本质性的。而诗歌《省下我》反映的便是这种状况,它触动了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走进了人的心灵深处,这是最为个人化的,但同时又可以说是最具社会普遍性的。
  从艺术层面来看,这看起来似乎是一首没有多少“技艺”的诗:简单、直白、平实,但其内涵又是丰富的,日常意象的堆积排列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表达的是现代观念,而其现代主义内涵更为内在。《省下我》不以技巧取胜但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这可以说是最高级的形式,是最符合表达内容要求的形式。诗歌语言方面使用的是简单而日常的口语,但它是生动而凝练的,既不“怪”也不“丑”,既有活力和弹性又有深度和辐射性。这样的语言我认为是中国新诗更为可取的话语方式,它达到了能指与所指、符号与事物之间的诗性平衡。整首诗的情感态度内敛、温和,然而深层又是不妥协、独立、有力度的,可以说达到了“刚”“柔”相济。《省下我》的节奏张弛有度、恰如其分、浑然天成,情感的“内在律”与诗歌的外在表现形式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短短百余字的一首诗,我却用了偌多文字来解读尚不知能否达其万一,这是我的拙劣,也是诗歌本身的高明。好的诗歌正是在简短的篇幅中凝聚了最大量的内容和可通约的价值,它能够到达人心的隐秘角落,在不经意间唤醒人沉睡和被遮蔽的内心,唤起人的良知和梦想,使人追求更应该和更值得的生活。我想,李小洛的诗歌《省下我》便是这样一首具有独特精神立场、思想启发性和艺术感染力的优秀作品。
  
  附:
  
  省下我
  □李小洛
  省下我吃的蔬菜、粮食和水果
  省下我用的书本、稿纸和笔墨。
  省下我穿的丝绸,我用的口红、香水
  省下我拨打的电话,佩戴的首饰。
  省下我坐的车辆,让道路宽畅
  省下我住的房子,收留父亲。
  省下我的恋爱,节省玫瑰和戒指
  省下我的泪水,去浇灌麦子和菊梅。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愿望和要求吧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一切的罪罚和折磨。
  然后,请把我拿走。
  拿走一个多余的人,一个
  这样多余的活着
  多余的用着姓名的人。
  (原载《花城》2004年第3期)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