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时间深处的锋利或多维度的切割
作者:聂 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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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看标题就足以让我警醒或疼痛:《切割玻璃的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她每天与锋利打交道,在路边,在时间的深处,在人生的背面,干着危险的活计,伤人也自伤。这是一种无奈,是谋生,或者说是真实的人生,与游戏无关。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隐藏在文本中,或隐或显,或近或远,我们能够感觉到的只有声音,冷冷的,带着刺人的寒意。
此时,作者不经意地写了爱美的女人和无所事事的男人,作为空泛的指涉,女人和男人永远在一起。有意思的是,女人之美首先是自己看,自己看后感觉不错才让男人看。家里的小镜子照够了还不行,还要在玻璃前一照再照。这种“临水照花”的感觉真是美妙得紧。这样爱美的女子却让无所事事的男人偷偷地看她,用余光,从切割后的玻璃上看。这是一种审视,是对美的渴望或自慰,自然,真切,也许还掺杂一份原始的欲望。
随即,文本前进途中泄露一句话:“那是有人在裁玻璃”。一个“裁”字多么匠心!作者用的不是“切”、不是“割”,更不是“划”,而是“裁”。这个词很有韵味,把切割玻璃的人那种用心、小心和真心都体现出来了。仿佛在经营什么,仿佛在打磨什么。这一切,其实为后来的经营家庭、感情或打磨爱情埋下了伏笔。
这是文本彰显的第一个维度——切割玻璃的人是一个“能指”的符号。这是从大处着笔,是虚写,使文本意义的心理空间一下子扩大了。换句话说,这个人可以是你,是我,是他或者她,而人生最紧要的就是你得像切割玻璃一样地对待家庭和爱情。家庭看似栏栅深深,实则像玻璃一样透明;爱情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像玻璃一样脆弱。“桌子的四个脚特别处理过了——用宽宽的木条四围封钉起来,防止玻璃溅地后伤人——结果桌子下面多出了一座‘围城’。”这倒应了钱钟书老先生的那句话:婚姻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作者不愿再套圈子,干脆一言道破:“玻璃也许是最能象征人的情感之脆弱、单薄及易逝的。”
文本彰显的第二个维度——切割玻璃的人的具象“所指”:这是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丑陋,丑陋得无法令人对视。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切割玻璃,那刺耳的声音就是从她们手下发出来的。应当说,每个女人都有过年轻、漂亮的时候。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情感的切割,她们变得粗糙,变得大意,变得麻木,甚至变得无所谓。两个女人在同一个空间里进行单调的工作,是否隐含某种失意,某种象征?比方,家庭的破碎,情感的缺失,等等。正因为此,她们在切割玻璃的时候,也“把情感切割、裁碎”了,人也由此变得丑陋起来。
文本彰显的第三个维度——切割玻璃的人的深度“指涉”之延伸。一方面,从“能指”出发,延伸出“爱人的心啊,是玻璃做的。破碎了,就难以再融合”。这种深意指向读者和所有的人。另一方面,从“所指”出发,延伸出作者自己的人生体验:“那样一场相爱,令我明白在我和我所爱的那个人的性情里,都有着玻璃的成分:切割人,或被人切割,都是要见血的。”而无论“能指”符意还是“所指”符意,都有着历时和共时的交汇,那就是:“我明白了玻璃惨痛的未来——永远是破碎,而不是融合。”这种带有虚无和消极的人生感叹发人深省,它带给读者的是积极的努力和小心的呵护,不论家庭、爱情或人生,都要拉响自警预报,因为“每个人的人性深处,都有着这两种可能性:既是玻璃——为他人映照自我,抵挡风尘;又是切割玻璃的人——用以自毁,或毁人”。
文章至此戛然,切割的嘶声还在。它留给作者的是“悚然”,留给读者的是思考。
附:
切 割 玻 璃 的 人
□王晓莉
日复一日,在公共汽车站前等车上班时,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遥望”那家连名字也没有的玻璃店。说是“遥望”,是指一段心理上的距离;而实际上,玻璃店与候车点不过五米之遥。
整块的大玻璃,像无字的广告牌竖在门口,让人相信这家店有足够的实力提供足够的好玻璃。天气好的日子,玻璃冰冷的光直接射到等车的人们眼里。爱美的女人走过去,往往拿它当镜子照一下自己。而不远处无所事事的男人,则通过眼角的余光搜罗镜中那自恋的女人像。
店里时常传出玻璃碎裂的声音。豁啷啷,哗啦啦,嘶啦啦,一阵又一阵,像发疟疾般,难以穷尽。那是有人在裁玻璃:将一块大的小心挪到桌面上,裁成几片小的,然后只留其中一块在桌上,按着顾主提供的尺寸裁成更小的几块。总有一些边角料多出来,手拿切割刀的人便轻轻将它往桌下一抛,桌子的四个脚特别处理过了——用宽宽的木条四围封钉起来,防止玻璃溅地后伤人——结果桌子下面多出了一座“围城”。那些玻璃的遗弃儿就在里面跳跃了几下,发出那最后的惊人的哀音。
我总觉得,街面上滑过的紧急刹车声,120救护车慑人心神的笛声,都比不上玻璃被掼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惊心动魄。即使我像跳水运动员入水前做深呼吸一样早有心理准备地看着扔玻璃的场景,即使我听过那声音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时,我依然无法按捺住自己紊乱的心跳,无法麻木。
玻璃也许是最能象征人的情感之脆弱、单薄及易逝的——这种感觉是我无数次遥望这家玻璃店的感触,量变发生质变的结果。那是有一天,在玻璃的撕裂声中,早年听过而在记忆里已经失传多年的一首歌,或者说,只是其中几句,又猝不及防地在我脑际响起。
歌是这样唱的:“爱人的心啊,是玻璃做的。破碎了,就难以再融合。”男声如是反复咏叹几次,颤抖着,和悔恨着。他大约是失恋了,抑或不小心伤害了他的爱人。声音里有被玻璃划伤的痕迹。
那样小的年纪,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人的心。但在一首老情歌里,我明白了玻璃惨痛的未来——永远是破碎,而不是融合。
我想起来,这首歌叫作《玻璃心》。
为了给书籍抵挡灰尘,我也曾到那个店里为书橱配几块玻璃。
那是我第一次跨进玻璃店的大门。两个女店员,都是四十多岁。一个长了一对死鱼眼,整个眼眶里全是眼白,多得要溢出来了。我根本无法与她对视。于是转向另一个女人。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已经干瘦到一种令人无端生起同情而其间又夹杂厌恶的程度。一说话,她嘴角的皱纹就牵扯出来,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般乏味、无趣。
她们两个人拥着我,巧舌如簧。我本不是一个买东西时对价钱随便,无所谓的人。但不知出于一种如何急迫地想离开的心情,我轻易就答应了她们开出的价格。两个人几乎是欢天喜地地搬起了玻璃,把水蘸到了玻璃上,然后拿起了切割刀。
我第一次目睹了划割玻璃的全过程。我看着两个女人边分析边解剖那玻璃,身后一块完整的大玻璃彻底映出了她们犹如激烈搏斗的身影。而她们老到的表情,却像某一场老电影里英雄所呈现的那样:面不改色。
玻璃的碎裂声,在她们那里没有激起哪怕一丝涟漪般的震荡。难道她们已经变得像一堵斑驳的老墙,连子弹也无法擦过它的骨骼?
无疑,长年的切割玻璃,这带有暴力性质的行当改变了她们的容颜,也令我对所有切割玻璃的人都产生了非常难堪的第一印象——丑陋。
同样,把情感切割、裁碎的时候,人也是丑陋的——那是另一种瞬间成就的整容术。只不过方向恰好相反。不是朝向美,而是丑。
很多年以前,我爱过一个人。那真是一段回想起来极端难堪的岁月。我们无数次吵架,可是一分手,又无法遏止地思念。然后就是无数次和好。我们都疲惫不堪。
有一天,我们真的无法忍受下去了。我们用难听的话激怒对方。我大叫道:“你看看你那样的额头!”因为忧虑和气愤,他的眉额之间构出了很深的“川”字。而我肯定我也毫无美感可言,因为他也几乎同时吼道:“你看看你披头散发的样子。”那样的时刻,我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同置一地。而生命难以承受的重量,在彼此眼中的对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暴露无遗。
终于他摔门而去。就在铁门撞上的刹那,我突然无比心痛起来。我知道如果这一次他走成了,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明天了。
我夺门而出去追他。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夜晚安静的楼梯间可怕地发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回声。只在一瞬间,这声音里加入了另一双皮鞋的踢踢踏踏声,同样也可以听出其中可怕的亡命之感——他怕我下楼太猛,会栽下来,复又返了回来。
那一刻,空气中满是伤与被伤之后的疲惫、自责、互怜,硝烟一样可以呛出人的泪水。我们像战场上仅存的两个残兵败将无语而拥。一动不动。
——虽然是敌对关系,却又一次达成了和解。
那一刻,即使没有“玻璃”这一实物在场,我们也分明听见了那碎裂的、慑心的声音——幻觉有时比现实更接近于心灵的真实。而且,我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这个可怕的想法:满地的玻璃碎屑,随便捡起最小的一块,也足以构成一个血腥的场面。
那样一场相爱,令我明白在我和我所爱的那个人的性情里,都有着玻璃的成分:切割人,或被人切割,都是要见血的。
兵不血刃,那不是玻璃的特长,或风度。那是风、水以及一切外形更柔软的东西擅长的把戏。
而每个人的人性深处,都有着这两种可能性:既是玻璃——为他人映照自我,抵挡风尘;又是切割玻璃的人——用以自毁,或毁人。
——想到这一点,悚然自惊。
(原载2004年第6期《散文》)
王晓莉,女,江西散文三秀之一。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1990年代开始散文写作。代表作品有《双鱼》《尘路》及《怀揣植物的人》等。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并获奖若干。出版散文集《红尘笔记》和《双鱼》。现为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吕晓东)